有人说,很多孩子的恶意,往往比成人更可怕,因为他们不知道什么是底线。而被霸凌者往往恐惧无力,经受着他人无法理解的绝望,厌学、轻生、抑郁。而校园暴力案件中,55.12%因发生口角、小摩擦等琐事而引发。
被下“战书”的少年
时间追溯到年4月30那天。贵州省瓮安四中面临五一放假前的最后安排。初三6班的学生陈浩瀚在恐惧和焦虑中等待着自己表哥赵安的到来。而那时,同在一座县城不远处的表哥正在另一所学校上课。
说他惊恐是因为1天前他被下了“战书”,今天是是决斗的日子,躲在校园并不能保证安全,而他所在的学校是一座新老校区混杂的地方,社会闲杂人士可以自由出入。
朝他下战书的李尚可,是初三10班的学生。虽然李尚可与他同岁,却因为李尚可投靠在一混社会“大哥”阿龙的麾下,在学校打架斗殴是为常事。被选中的学生大多难逃一劫。
阿龙是四中毕业生,比李尚可高几届。多位学生告诉新京报记者,他在四中名声很大,经常打架,学校广播通报违纪情况里时常有他的名字。阿龙是道上的人,在四中附近街上“虎鹰扎啤店”打工,那里成为他们聚会的固定场所。
李尚可虽然“家里穷、没势力”,他的过人之处在于“凶狠”。阿龙自称和金辉、李尚可等人关系很铁,“像亲兄弟一样。”他称呼李尚可为“可可”。
在老师和同学眼里,陈浩瀚是个成绩好的老实孩子,从来不混那些圈子。但远离不代表安全。陈浩瀚的同学林茵茵说,“那些人就爱找茬儿。林茵茵回忆,他们经常随机选择打人对象,象陈浩瀚这种被选中者,没有选择的余地,只有被打的份。
陈浩瀚的多位同学告诉新京报记者,选择是随机的,这种不确定性某种程度上为校霸们树立权威。打人者三五成群,被打者经常势单力薄,几次下来,强者更显强悍。
贵州省翁安第四中学12小时内两次被殴打
当天早上在食堂排队时,李尚可踩了陈浩瀚的脚,说“我喜欢踩”。陈浩瀚回嘴,对方七八个人,一起打陈浩瀚。陈浩瀚就这样“被选中”。
在场的同学看到,赶紧拉开,那时候陈浩瀚已经被打到脸青。食堂的阿姨看到,呵斥他们不要打架,并报告给学校老师。事情并没引起重视,直到下午放学后发生血案。
冲突过后,陈浩瀚坐下准备吃饭,同伴提醒他“不能吃”。饭菜里有白色的泡泡,像人的口水,陈浩瀚把饭丢了,打算回教室上课。金辉上来按住陈浩瀚,在他头上敲了几下,意思是“这事没完”。
上午9时许,陈浩瀚再次被打,这次是在教学楼走廊。七八个人围上来,李尚可一脚踢向陈浩瀚,紧接着是一耳光,陈浩瀚退到厕所门口,金辉从厕所里拿出笤帚来要打陈浩瀚,在场的其他同学喊“不要打了”。
暴力持续30分钟左右,那本是做广播体操的大课间。中午放学后,李尚可告诉陈浩瀚,下午放学后要打一架。金辉说“要不你们一人拿一把刀单杀”。陈浩瀚没说话,他很被动。
案发时发生冲突的巷道陈浩瀚找到同学张风,想让张风帮忙说情,撤销这场架,张风说他试试。恐惧的情绪在陈浩瀚心里蔓延,像气球一样越吹越大。陈浩瀚计划放学后让表哥来接,连同表姐三人一起回福泉过五一。表哥赵安在瓮安一中读高三,步行十几分钟就能到四中。
下午放学,陈浩瀚还是被围。因五一假期,瓮安四中下午4:45就放学,而此刻他的表哥赵安还在教室上课。
热衷打架的学生最清楚哪里没有摄像头,哪里最隐秘。从四中大门走出,穿过一条几百米长的小吃街,到阿龙打工的扎啤店一拐即是。这条小巷约三步宽、十几米长,两边是高高的水泥墙,躲无可躲。如果巷道还不能解决,那就再往里走,有块空地,没监控、行人少。
打斗中,两人一死一伤
从巷道到空地,俩人的单杀就这样展开。同学们怕陈浩瀚被堵,林茵茵等四五个人远远跟着他。一出教室,陈浩瀚就被金辉盯上,金辉带着他到虎鹰扎啤店。
金辉事后对警方供述称,李尚可找阿龙帮忙打陈浩瀚。陈浩瀚说表哥来接,李尚可答应等到5:30,并说:”多一个人游戏会更精彩。“五点半不到你娃儿就要死。”
时间越来越近,李尚可一行十几个人在扎啤店脱下校服,把陈浩瀚拽到花竹园巷道。阿龙放话给李尚可,“你(李尚可)不把他(陈浩瀚)杀倒不要来见我。”
没人能预想到最后的惨剧,即便有人想到,也没人敢去劝。有人觉得,阿龙这一方一下来了十来个人壮声势,对而陈浩瀚只有一个人,被暴揍羞辱一顿,这一架就打完了。
案发现场目击者林茵茵回忆,在巷道中,李尚可那边十几个人把陈浩瀚围起来,外人看不清里面具体情况。陈浩瀚事后供述,李尚可说,到了5:30,表哥不来,他每隔10秒会踢自己一脚。旁边还安排了负责计时的同学。
时间到了,李尚可把陈浩瀚往空地拉,陈浩瀚还在不停打电话,希望表哥来接。就在此时,四中学生秦亮偷偷递给陈浩瀚一把卡子刀,和李尚可那把类似,能折叠、打开约15厘米长。陈浩瀚把刀放到衣服口袋里。
李尚可对陈浩瀚进行殴打,谩骂、脚踢、抽耳光、持刀挑衅,被殴打过两次的陈浩瀚再也忍不住,置身十几个人围成的死角,他向对面的“带头人”李尚可挥下一刀,之后匆匆逃离。
李尚可持刀追赶10来米后倒地,陈浩瀚逃至附近的治安岗亭。
李尚可倒地后,在场医院,医院,医生脱开他的外衣,胸口露出个嘴巴大的伤口,往外冒血。医院的路上,李尚可还睁着眼睛,没多久,他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后,就看见他的胸口没有起伏了。
陈浩瀚跑出围堵后,在街角碰见表哥赵安。当时陈浩瀚一直在说,“后面有人追我。赵安带陈浩瀚到一侧的治安岗亭,值班人员记得陈浩瀚虚弱的描述,“我在花竹园被人杀,抗不住了。”
医院的陈浩瀚,被诊断为左侧开放性气胸、左胸壁刀刺伤。医院当场下了病危通知单。“20分钟内,不做手术孩子就保不住了。”陈浩瀚的母亲李蓉回忆,在医院做手术的同时,走廊里来了几个染头发的小孩,找陈浩瀚“寻仇”,表哥回忆,幸亏陈浩瀚是在手术室。
紧急做完引流手术后,陈浩瀚被送往医疗医院。醒来后,他知道李尚可死了。
对于是否正当防卫,法院和检方分歧较大
年6月9日,陈浩瀚因涉嫌故意伤害被瓮安县公安局批准逮捕。
后面的案子变得复杂。李家不愿意写谅解书,这直接关系到陈浩瀚的量刑,同时也关系到瓮安对这个事情的处理方式。瓮安,一座大山深处的县城,年,因为瓮安三中一学生死亡导致家属不满直至引发群体性事件,县政府大楼被围堵、烧毁。该事件后,瓮安城里建起“6·28”事件纪念馆,希望谨记此事的教训。
新京报记者获取的案件相关资料显示,年5月2日陈家和李家达成协议,由陈家拿11万作为安埋费给李家,李家对尸体进行火化。5月3日下午,在瓮安公安局主持下,瓮水办事处、永和镇政府工作人员在场,陈家给死者家属道歉。
李尚可家的院子事后,瓮安公安与法院方面均认定“被害人主动挑起事端,有明显过错”。年8月29日,瓮安县人民法院一审以故意伤害罪判处陈浩瀚有期徒刑八年。陈浩瀚上诉,贵州省黔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中级人民法院(以下简称“黔南州中院”)二审裁定维持原判。
陈浩瀚的父母一直在申诉,代理律师林丽鸿告诉新京报记者,此前向贵州省高院的申诉已被驳回,目前正在向最高人民法院申诉,她表示陈浩瀚属于“正当防卫”,不应承担刑事责任。
年10月28日,瓮安县法院以故意伤害罪一审判决陈浩瀚有期徒刑八年。事件平息下来了,但两家对结果都有不满。陈家上诉至黔南州法院。
年1月22日,二审认为“事实清楚,不开庭审理,维持原判”。
年2月11日,陈浩瀚还不知道这个消息,他在少管所写信给母亲,“我听说我有可能会二审,就是我有机会改判了,想我的时候多看看天,也许我也在看。”
法院回应,判决此案可能有不同结果
陈家一直在申诉,代理律师林丽鸿告诉新京报记者,陈浩瀚案是典型的正当防卫,不应负刑事责任。
林丽鸿表示,其一,案发当时,死者李尚可殴打并持刀刺杀陈浩瀚,陈浩瀚正面临严重的暴力侵害。其二,陈浩瀚是在李尚可正在持刀行凶的过程中进行防卫的,该侵害具有紧迫性。其三,陈浩瀚制止李尚可后,立即逃离现场到治安岗亭求助,可见其目的是防止对方继续行凶、保护自己的人身安全,具备防卫意图。其四,陈浩瀚的防卫只是针对李尚可本人实施了防卫行为,并未伤及他人。因此,陈浩瀚的行为同时符合正当防卫的“防卫起因、防卫时间、防卫意图、防卫对象、防卫限度”五项条件,成立正当防卫,不负刑事责任。
陈浩瀚的父母一审庭审时,陈浩瀚的原一审律师王雯征向法院提建议,将此案定为“过失致人死亡罪”。法院未采纳这一点,认为陈浩瀚明知与被害人李尚可打架会发生伤害的后果,在李尚可等人邀约之下,还准备了一把卡子刀放在身上,并致对方死亡的严重后果。
年3月20日,新京报记者就校园安全问题采访瓮安县公安局,问及此案,公安局回应,当年“正当防卫”的法律概念不清晰、相关案例不足,放到现在,这案子最多就是防卫过当,(按原结果)判不下去。3月21日,瓮安县法院回应新京报记者,公安的上述说法符合实际情况,现在判决此案可能有不同结果。
陈浩瀚的妈妈告诉新京报记者,她最难过的有两天,一天是年4月30日,那天案发两个孩子一死一重伤;另一天是年6月7日,那天本应是陈浩瀚高考的日子,他约好和几个要好的同学一起考北京的大学,现实中他已在狱中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