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可能就一瞬间,对我而言,我习惯孤独。”
在狱中度过六年青春之后,今年22岁的陈泗翰面对镜头说出了这样的话。
这六年时间里,陈泗翰面对狱中的高墙,究竟有过怎样的心理斗争,才能把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孤独感说得如此坦然?
人生中最需要亲人朋友帮助的这个阶段,他独自一人在狱中长大,究竟又是什么原因?
一切,都要从六年前那个本该再普通不过的早晨开始。
噩梦始于校霸的挑衅
年,陈泗翰在贵州瓮安四中读初中。
陈泗翰的家庭情况一般,父母以前在贵州福泉打工,陈泗翰就跟着父母在福泉的一所初中读书.
后来由于陈泗翰的学习成绩特别好,父母为了他的前途,给他转学到了瓮安四中。
瓮安四中是当地有名的重点学校,陈泗翰为此借住在瓮安的二伯家,跟父母分隔两地。
虽然跟父母分开了,陈泗翰对自己的要求并没有降低。
在重点学校的学习成绩依然名列前茅,读了两年的书,获得了老师和同学们的一致喜爱。
初三期间,陈泗翰的成绩一直保持稳定。
如果不出意外,他很可能会在即将到来的中考中取得优异成绩,考上重点高中。
谁知,厄运就在此时降临了。
年4月30日早晨8点,陈泗翰来到学校食堂排队打早餐,准备吃完早餐立刻投入学习,距离中考时间不多了。
排在陈泗翰前面的是李小东,是这个学校著名的校霸,经常拉帮结派,纠集校内校外闲散人员威胁同学,甚至进行殴打。
对于当时李小东行动的动机,陈泗翰至今都不太清楚。
如果非要猜测,可能只是出于校霸的习惯,总之,李小东把脚踩在了陈泗翰的脚上。
在此之前,陈泗翰从来不认识李小东。
见李小东不仅没有道歉的意思,脚还一直踩着自己没有收脚,陈泗翰就问了对方一句:“为什么踩我?”
陈泗翰的口音不是本地口音,李小东或许听了出来,知道陈泗翰在本地没有帮手,趾高气昂地回了一句:“我喜欢踩!”
这四个字,陈泗翰记了七年,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
因为正是这四个字,夺走了他狱中的六年青春。
当时的陈泗翰听到李小东不讲理的回答,血气有些上涌,推了李小东一把,让他把脚拿开。
这一下惹怒了李小东,可能在瓮安四中还没有人敢像陈泗翰这样推他。
他立刻叫了周围几个朋友,一起殴打陈泗翰。
七八个孩子打成一团,陈泗翰势单力孤,挨了不少拳头。
直到食堂工作人员出面劝架,这群孩子才肯罢手。
持续一整天的校园欺凌
但是李小东以及他的同伙并未善罢甘休。
课间操的时候,李小东带着人抓住了他,一路把他带到了5楼的厕所门口进行殴打,一边打一边问:“服不服?”
殴打持续了好一会儿,才在陈泗翰同班的一个高个子男生的劝导下停止。
李小东对于陈泗翰的不服气非常不满,当场提出要跟陈泗翰进行“单杀”。
事后接受采访时,陈泗翰的母亲对记者说,这场“单杀”是李小东对自己儿子提出来的,儿子当时并没有答应,还尝试躲避李小东后来的围堵,可是最终没有成功。
这也成了陈母心中的一根刺:儿子已经尽可能避开这场危险,是李小东单方面施加了暴力,最终的结果不该让儿子承担。
陈泗翰面对李小东“单杀”的建议,当然进行了拒绝。
不过李小东不在乎陈泗翰的想法,他扬长而去,等着放学后再来找陈泗翰“单杀”。
在这漫长的一天里,陈泗翰没有把事情告诉任何人。
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尽量在上课下课时避免待在教室里,去李小东找不到的地方躲着。
靠着这种方法,他熬到了放学,可是他不敢走,他要等表哥。
陈泗翰的母亲告诉记者,儿子的表哥在上高三,人高马大,比李小东他们大三岁,是陈泗翰在学校里能倚靠的唯一保护者。
可是当时这个表哥正在冲刺高考,每天放学都比较晚。
陈泗翰没能等到表哥放学,就被李小东的手下抓住,带出了校门。
这些人把陈泗翰带出了校门,就开始围住陈泗翰踢,还说每十秒钟都要踢一脚,一直踢到陈泗翰的表哥赶到这里为止。
李小东和其他人踢了一会儿,觉得不过瘾,又拉起陈泗翰,把他带到了一个小巷子里继续殴打。
就在这种混乱的局面下,一把刀被递到了陈泗翰手中,正是这把刀,导致了李小东的死亡。
经过调查发现,这把刀是一位名叫贺翔的围观同学递过来的。
在法庭上,贺翔口口声声说陈泗翰主动问他要刀,他把刀给了陈泗翰,这直接导致了陈泗翰被判刑。
可是后来陈泗翰的母亲找到这位贺翔,问他为什么要递刀时,贺翔显得非常为难。
他知道这把刀闯了祸,不过据他所说,他并不希望陈泗翰用这把刀杀人。
在4月30日这一天,陈泗翰已经被打了三次。
浑身的疼痛让他没办法继续坚持下去,手中有刀的情况下,当李小东的拳头再次朝他打来,他下意识地抬起了手。
这一次抬手,让陈泗翰手中的刀刺到了李小东的锁骨,也使陈泗翰成了这场战斗中第一个“动刀”的角色。
李小东感到了疼痛,在肾上腺素的刺激下也掏出了自己的刀,直接刺向陈泗翰。
近身缠斗过程只维持了大概十秒,陈泗翰突然感觉左后背一凉,知道自己先中了刀,只好双手用力把李小东推开。
而陈泗翰手中的那把刀,就在这个时候捅进了李小东的胸口。
陈泗翰推开李小东,转身就跑,李小东在后面举着刀追了几十米,便倒在了路上。
陈泗翰的逃了七八百米,在看到表哥时才知道自己得救了,全身瘫倒在地,背后流出大量鲜血。
表哥把他带到了附近的治安亭报警,医院。
到医院时,陈泗翰的情况已经非常不妙。
后背的刀伤触及了肺部,甚至下了病危通知书,经过紧急抢救才从鬼门关上拉回他的性命。
而李小东就没这么幸运,陈泗翰的刀刺破了他的心脏主动脉,随后的大出血导致了李小东直接身亡。
故意伤害还是正当防卫?
一场校园霸凌,让两个家庭陷入绝望。
李小东的父亲失去了儿子,这让他非常不满。
在采访时,他声称不知道李小东为什么要欺负陈泗翰,不过李小东离了家门就不归自己管了,这是学校没管好的结果。
而陈泗翰杀了李小东,自己一定要得到赔偿,要让陈泗翰坐牢。
陈泗翰的家人幸运地保住了孩子的性命。
但不幸的是,陈泗翰养好伤后要面临八年牢狱之灾。
这八年的刑期,是法官基于于陈泗翰主动备刀、率先出刀、并未自首的犯罪事实,认定陈泗翰犯下了故意伤害罪而给出的判决。
在庭审现场,递刀者贺翔的证词证明,陈泗翰主动要刀,并把刀收起来准备捅人,这是陈泗翰主动备刀的来源。
对此,陈泗翰听完证词后当庭表示异议,声称自己从来没有主动要过刀,是他被拉出校门时,贺翔问他身上有没有刀,他说没有,贺翔便一声不吭地跑了。
等贺翔再出现时,递给了他一把刀,还拍了拍他的手。
而率先出刀更不是陈泗翰的本意,贺翔递来的刀是半开着的。
陈泗翰没用过这种卡子刀,不知道怎么收刀,只能握在手里放在屁股后面,怕被看到,还因此划伤了自己。
等李小东跳起来打自己的时候,自己慌忙招架,刀才在手中刺中了李小东。
至于并未自首,是因为陈泗翰大量失血接近昏迷的情况下,表哥带着他去治安亭求救,这一行为被认为是“求助”而非“自首”。
一审判决中,法官认为陈泗翰的这些行为证明了他有故意伤害他人的心理,不认同正当防卫,而是以故意伤害罪判处8年有期徒刑。
就这样,本有大好前途的优秀学生,成了狱中的一名囚犯,终生背负着故意伤害致人死亡的案底。
对于这个判决结果,陈泗翰的父母一直都不认同。
他们认为,陈泗翰虽然杀了人,可是他从来都没有杀人的想法。
在那噩梦般的一天里,无论是最初的挑事,还是课间操的殴打,还是放学后的“单杀”,自己的儿子永远都处于受害者的位置,永远在被李小东伤害。
怎么就因为李小东死了,而陈泗翰活着,双方的位置就一下子对调了呢?
李小东变成了受害者,陈泗翰变成了故意伤害罪的罪犯?
为了给自己的儿子一个清白,陈泗翰的母亲这么多年来一直四处求助,希望把儿子的“故意伤害罪”改判为“正当防卫”。
特别是在年昆山龙哥案之后,越来越多的正当防卫案例出现。
法院敢判了,人们敢自卫了,这让陈泗翰的母亲看到了希望。
年9月,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公安部联合出台了针对正当防卫的指导意见,指出要纠正“谁死谁有理”的错误判断。
在一方实施不法侵害的时候,另一方出于自卫目的进行还击,就应该认定为正当防卫。
不能因为还击者事先进行了准备工具,就认为其不属于正当防卫。
在陈泗翰母亲的眼中,自己的儿子完全符合这一指导意见,为孩子伸冤已经指日可待。
可是,现在已经是年,无论是判故意伤害还是正当防卫,陈泗翰都已经在狱中度过了六年。
当年即将年满15岁的少年,出狱时已经是21岁的青年了。
“我要好好活下去”
父母为儿子的问题在外奔波的时候,陈泗翰没有办法知道自己的家人有多累,他正忙着适应狱中生活。
在得知自己被判八年刑期的时候,陈泗翰的脑袋一片空白。
那个晚上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并不是因为想什么,而是因为什么都无法想象。
他无法想象,自己人生中最好的八年青春即将在狱中度过。
“我是一个没有青春的人。”
这是他出狱后,对自己当时心境的总结,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脸上带着笑容。
但可以想象,当年15岁的他面临这样一句青春总结,内心会有多大的绝望。
入狱最开始的那段日子里,陈泗翰浑浑噩噩,不知道未来该走向何方,自己又该怎么面对这个世界。
是一位姓陈的警官点醒了他:
“你的刑期很漫长,如果你想学习,你可以把它当成一个学期,但如果你一直就想浑浑噩噩度过,那刑期就真的是刑期了。”
受到陈警官的启发,陈泗翰开始正面面对自己的牢狱生涯。
既然现实无论如何都无法改变,不如用最好的方式度过它。
于是,陈泗翰开始在狱中学习,他看到有的狱友弹吉他,他觉得这个可以学一学,一来二去便学了个八九不离十。
出狱后,弹吉他也成了他的一大爱好。
学习方面,陈泗翰在狱中持续自学,取得了刑法专业大专毕业证书,还在警官们的安排下拍了毕业照。
似乎在陈警官的启发下,陈泗翰真的把监狱当成了一所特殊的大学。
在里面除了没有自由,陈泗翰过得还算开心。
年8月25日,因为表现良好,陈泗翰提前出狱。
如今,出狱一年多的陈泗翰已经年满22岁,现在回想起多年前的那场生死搏斗,他依然记得很清楚。
他记得,4月30日早晨8点开始,他一整天都活在极度的恐惧中。
他记得,跟李小东的持刀对抗在十几秒乃至几秒钟内就结束,一同终结的还有两个人的人生。
他记得,自己转身逃走时,是从两个同学的头上“飞”了出去,那时他已经恐惧到无法准确地感受现实。
这一切他都记得,忘不了,也不敢忘。
不过这段记忆毕竟已经过去了,他所不具有的青春也过去了。
现在他想的,除了希望法院能够给自己洗清故意伤害罪的冤屈,就只有好好工作,努力看向明天。
年,他已经走出了贵州的家乡,来到了北京,在一家律师事务所实习。
未来如果有可能的话,他希望成为一名律师。
“这段岁月不会抹去,但它不能阻挡我好好活下去。”
这是陈泗翰对此前一切的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