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村庄吹过
邵传京
一
风从村庄吹过。草木森林如醉酒的老人，手舞足蹈。风烈烈，情如火，不想在毁灭中死亡，许是想在毁灭中重生。落叶被卷入半空，鸟雀发出哀鸣，命运被打入地府，天地萧条，风从村庄吹过。季节到了天寒地冻的冬天。
他是我们村庄的孩子，在人间苟活了三十年，而后一头踏入阴曹地府，再未回到故乡。只说他死了，联系不到家人，终是儿时的伙伴听闻他不在的消息，一起到了他命殒的异乡，把他接回了家。
记忆中，他年幼时，心大的父亲便抛弃了他的母亲，然后一生不甘于命运。先是到城里学人造鸡旦在街上卖，可这种伎俩在穷乡僻壤是无法存活的，城里人又太聪明，实在不好骗，再改行学造洗衣粉。时代发展太快，科技日新月异，他手工造的洗衣粉怎比城里工厂的物产，乡下人也觉的他造的洗衣粉不好用，不香不滑，也不去污。事业再遭打击。于是有人举荐他学照相，拍婚纱照。城里乡下爱美的人都渴望把人生最好的一面用相片记忆。他在镇上开了家照相馆，生意不错，还娶了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养了个儿子。
他父亲终是不安份，又勾搭上一位铁匠的闺女，被妻子发现，吵闹、哭骂，最后气不过，一瓶农药结束了自已的性命。这得多大的仇啊，以命相博，这样的男人值得吗？可事实如此，她硬生生拼了命，却苦了孩子。
父亲丢下两个同父异母的孩子，再次出门，讨钱讨生活。
他和弟弟跟着奶奶，跟着未成家的二伯慢慢熬日子。
读完小学，没钱了，也不想读了，便在家，在同学家，在儿时的伙伴家，饥一餐，饱一顿过日子。稍稍年长，过了十四岁，便四处打工挣钱，只为不在被人鄙视，只为在人间能活出自尊，只为内心的高贵和富足。
二十二岁那年，成了家，养了个儿子。没想到终是又活回了父亲的样子，不甘心命运，与天斗与地斗，结果斗得头破血流，斗得妻离子散。
还是多读点书好啊，腹有诗书气自华。明白了这句话，可老天爷没给他时间，都说他不该死，他应更好的生活。活明白了，却死了。猝死。
一辈子没享过福。一辈子，最后才明白。一帮发小把他接回来，葬在南山坡。南山坡盛长兰草，一到季节，满谷幽香。活着虽没成为君子，死了与岁寒四君子之一相伴，人生幸之，人生幸之。
村庄的风是魔鬼也是天使，她会唱歌，也会念咒。在这沧桑人间，许是对宿命做了一回解释。
二
医院检查病，一看检查结果，晴天霹雳。所有的人都懵了。肝癌晚期。
全家人都慌乱的不知怎么办。母亲是个农村妇女，没经过这事，只是哭。
虽说他举起了义旗，把发小从那个陌生的城市接了回来。众同学众兄弟对他的义薄云天，佩服的五体投地。如今他遭了难，各有各的家，吃一回苦，遭一次罪，扛一件事是可以的，如今接二连三的来了，都有父母，都有家。出钱就是割肉，割谁的肉，谁都痛。众兄弟悄悄来看了一次，便都忙自已的事去了。
躺在病塌上的父亲看着他和正在读初中的弟弟，愧疚、无奈、哀叹。父亲的心思他明白，希望他成家。可事实是他与她谈恋爱，断断续续，三年了。是种子，也萌芽了；是树苗，也该长大了。可他和她，似村子里的月亮，只有初一没有十五。
她在村小学教书，是正式的人民教师。他在镇派出所当司机，还需熬三年五载等机会才能转正，身份有点悬殊。她家里人都不赞同这桩婚姻。可两个人，从没有说分手。
如今，他艰难的向她开口，希望她能帮他完成父亲的心愿。她是个贤惠女子，有副好心肠，知道他人好，便答应回去跟父母说。
父亲在镇邮局上班，母亲在一镇办企业上班。晚上，父母听了她的诉说，父亲丧着脸坚决不同意。母亲说，姑娘啊，我同意了是把你往火坑里推啊！她一时语塞。
争吵最激烈的一次，父亲一扫帚打在她腿上，如今腿上都还有疤。
他的父亲是个英雄。从部队复员后，刚任村民兵连长，接到上级指令，有个强奸杀人犯罪嫌疑人要从他们村卡子逃走。镇领导下死命令，如拒捕，可击毙。这家伙，他认识，娶的媳妇就是他们村的。
果然，拦住了。叫犯罪嫌疑人把手里的凶器放下。没想到他却扑了上来。父亲一枪把他打倒在地。
父亲成了轰动一时的英雄。
后来父亲又接过村支部书记的担子，搞农业基本建设，抓粮食生产，扶危济困帮助贫困户，调解邻里矛盾。
小时候，他就特别崇拜父亲，没想到长大了，父亲却病倒了。
姑姑与女友的母亲是同事，知道弟弟的心愿，又厚着脸皮上门帮侄儿提亲。善良的岳父母勉强同意了这桩婚事。
他和她结婚四十天后，英雄的父亲离开了他们。他一生为村民不辞辛劳的付出，焦裕禄样，最终被病魔带走。如今他成了家里的顶梁柱。
为了还债，他跟领导申请上夜班。白天他就到汉十高速公路的工地上帮别人开车拉砂石料，晚上再参加所里的巡逻。他不希望家人因为他不努力吃苦遭罪。
屋漏偏逢连阴雨，船迟又遇打头风。第二年的春节，他和妻子刚去岳父母家拜年，结果，弟弟用启子把摩托车撬开，骑了去走亲戚，不想把一63岁的老太太撞了，医院抢救。
为给父亲看病，家徒四壁；为了结婚，债台高筑。如今遇上这事，全家人都懵了。半个月后，老太太去世。面对天文数字的医疗费和赔偿，家里一分钱都没有啊。
人间还有路走吗？妈妈哭跪在对方亲属面前，乞求原凉。弟弟早已吓得躲在家里不敢出来。他也惶恐不安。
没办法，他辞掉工作，把妻子送回娘家住。然后和母亲及弟弟一块儿出门打工还债。
春节前，一家人回来，法院一纸封条把大门封住，家是进不去了，母亲“哇”的一声哭出来。弟弟也偷偷抹泪，他仰望灰白的天空，忍不住想问：老天爷呀，你到底想怎样？
老天不想怎样，老天就这样，有日月星辰，也有雪雨风霜。扛不住也得扛。
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打工还债，还债打工。三年，父亲孝期已满，他想给父亲竖块碑。找刻碑师父谈论碑文和价格。没想到碑还未在父亲坟前竖起来，法院执行庭的法官却找了过来，还差赔老太太的钱，他被关在号子里。
怕他在号子冷，妻子给他送衣物。一看见头发凌乱一脸憔悴的他，泪水“哗”的一下流下来了。
他不是戴罪之身，可他是老大，是家里的主心骨，是这个家里唯一能办事的男人。
家里人东拼西凑的送来钱，托人说好话，他才出来。
那一刻，他发现自己是雪夜无路可走的豹子头林冲，是乌江边的霸王项羽，是落魄的文人蒲松龄，上九天揽月，下龙宫捉鳖的侠气，被这人间苦难一点点打入尘埃。
那一夜，他背靠墙一屁股墩在地上，一根一根抽烟，抽得烟雾缭绕，抽得一嘴苦涩。他想父亲啊，可慈祥的父亲只在梦里与他说：“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是的，满城尽带黄金甲，他不知那儿来的勇气，腾的一下站了起来。
三
当他开着长途车在祖国的大地飞驰时，累吗？累！可为了家人，为了不被人看贬，他坚持着。欠债还清了，他想给家人更好的生活，他想成为父母的骄傲。
有时疲惫到头一沾枕，便立马进入梦乡。有时从南方一进入北方，立马数九寒天，可为了生活，还得坚持。家里有了积蓄，他在祖屋上新盖起了两栋洋楼，一栋自已住，一栋母亲和弟弟住。
生活过好了，村子里一个叫小米的姑娘，母亲打工一去不返，父亲也长年不回家，跟着爷爷奶奶住，没人管，孩子很聪明......他听得眼睛一热，啥话没说，和妻子去看孩子。
孩子上十岁的样子，穿了件沾满污渍的蓝色校服，怯生生的不敢说话。在奶奶身后躲躲闪闪。
他想起先前家里遭灾遇难，家里没有菜吃，到叔叔家摘红薯嫩秧炒菜吃，一吃两个月……夫妻二人眼睛都湿润了。这是他帮的第一个孩子。
村子里有位老上访的大姐。五年前，爱人在一次夜间吃烧烤时，因口角被人捅死。后经过公安机侦查，抓获犯罪嫌疑人，犯罪嫌疑人也受到应有的处罚。可她始终认为政府没解决好，常年上访。
他主动找到这位大姐，跟她讲起了自已人生不堪的往事。讲起自己人生最黑暗时，如何一点点走出来的。
在人间奔忙，那一刻，大姐似找到了知音。两千多个日日夜夜的孤苦，终于找到发泄的口子，忍不住嚎啕大哭。
随后他陪着大姐与对方达成协议，把放在殡仪馆冰棺五年多的爱人接回来，入土为安。
有一天，岳母引着一对夫妇到他家致谢，把他弄愣住了。
当那对夫妇眼含热泪说起那段往事时，他才想起来：十多年前，他陪岳母去一镇上买山货过年。不想在一山坡处，一辆小汽车与一货车相撞。他想下车帮忙。可岳母担心被讹，不让他下去。他安慰老人说不要紧。
他下车过去，出事的男司机因手机没电，无法求救，正在路上拦车，其妻子被卡在副驾驶座上，痛苦不堪。
他赶紧打电话求救，打报警，然后又帮忙把伤者从车内抬下来。直到最后过来他才悄然离去。
不想岳母在参加一朋友葬礼时，一位客人提起她经历的车祸，引起岳母的注意。岳母跟着忆起了出事地点，现场场景。没想与客人说的是一桩事。客人激动的一把抱住他岳母：恩人啊，我终于找到你了。
老村支部书记一次语重心长的对他说：孩子，当年，你父亲为了村子的百姓吃苦受罪，老百姓到现在都还记着，人过留名，雁过留声，能不能回来把村里的担子担起来？
他犹豫了。父亲在他心中就是一位英雄，英雄流血流汗不流泪，可父亲走了。
闲暇时，他喜欢打架子鼓，喜欢唱《精忠报国》。他很想再跟父亲探讨关于农村农业农民的未来之路，他很想说，我们一起把村子建的更美，让四方来贺！他很想对父亲说：爸，你的两个孩子长大了，过的很好。可一睁眼，那个梦里与他交谈的父亲却变成了村庄的山，村庄的树，村庄所有的景色，在阳光下，如春天般娇艳。
不是梦，真的不是梦，他接过了老支书的担子，筑路修桥，带领村民种艾草、芍药，围绕杜仲林建民宿……一幅美仑美奂的美丽乡村画卷“幼有所学、壮有所做、老有所养、终有所归、游有所观”，正缓缓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