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草木深宋扬石头剪子布

人间草木深

宋扬:石头、剪子、布

摘自:人间草木深

作者:宋扬

石头、剪子、布

宋扬

(1)

下意识地,韩英摸了一把油汪汪的头发。最近忙着找店铺,没时间打理,只胡乱地拧成一个抓髻,用把断了齿的卡子卡在头顶。韩英的头发是令人眼红的生发。生发就是没经过药水折磨从娘胎带来的,这是韩英唯一的本钱了。

早餐韩英是在路边小摊子吃的,一碗豆浆,一个油炸糕。小时候爹爹带着她去卖菜,经过卖油炸糕的摊子,她怯生生抓着爹的衣角,总是央求买一个吧,肚子早咕咕叫不停了,爹爹总是笑她肚子里藏个小蛤蟆。哦,头发乌黑,但总像洗不净,隔一阵子,就汩汩地往外冒油,一定是油炸糕吃得太腻了。再不就是老天惩罚她,偷了奶奶铜鼻锁柜子里藏着的头油,真香啊!隔了四十年还似隐若无地荏苒在空气中,纠缠着她的神经,让她着了魔似的,45岁了,做了半辈子农活的手,非要捡起小姑娘时候学的那点美发手艺……

兑下这家理发店才几个月。店里没客人,韩英坐在门口发愣。隔壁彩票站的打票员李姐,又有意凑过来拉家常。刚吃完中午饭,城里人享福,都在家猫着睡午觉呢。李姐闲得想抓过只猫来都唠叨唠叨。最近她的话题不外是一个,劝韩英赶快再找个人嫁了吧。

韩英后悔自己一时嘴欠,在李姐再三缠问下,把自己独身的事说了出来。

韩英是净身出户的,两间房子和丫头都判给了前夫,积蓄去了兑店、买药水、买设备和半年房租就所剩无几了。从农村出来,到了这个她心目中较大的城市,两眼一模(读三声)糊,谁都不认识。韩英不慌张,怎么活着,从打定主意和好赌的丈夫离婚时就想好了。

她先到一家大美发店打杂。按说大店一般是不收这么大岁数学员的,韩英说啥活我都能干,我不要钱,她说到做到。洗成打的脏毛巾,扫一堆堆的头发,仰着脖子擦天花板,还清理了已经腻了好几年的排油烟机,边干边哼着洗刷刷、洗刷刷。她恭敬地喊每个人师傅,给刚来几天的小学徒工买烟。她跑出几里地,买来老板娘最得意的那种口味麻辣烫。洗发、剪发,韩英从一把把的苞米胡子扎成的假发练起,那阵子她的主食就是每顿一个苞米。染烫药水配制方法记不清爽,她就一遍遍往批发美发用品的商店跑,低声下气求人家把步骤写在纸上……

当韩英离开那家大店时,老板娘送了她好多美发的样书。

她满城跑,寻找租金便宜的店铺。这家名为“石头剪子布”的理发店,让她眼前一亮。店铺很小,门上贴着出租出兑的字样。韩英明白,既然已经不耐烦写了出租字样,理发店租金到期,挺不过这几天了,出租出兑是有很大分别的。经过十来天的斗智斗勇,店主终于做了重大让步,按照她心目中理想的兑店价格,距离生日还有17天,韩英拥有了自己这辈子第一家店铺。

乐得韩英左手和右手玩起了石头、剪子、布的游戏,有时候左手赢多些,有时候右手赢多些,不管哪只手赢,韩英都在心里鼓励自己好样的。

店实在是小,开在小区靠近出入口的第二家。第一家名赫亮——南桥首家烤肉店,透出股子店大欺客的傲气,生意好得把桌子摆满大街,乌烟瘴气的。第三家牌子上只写着一连串的数字,第多少多少号福彩投注站,韩英想那家店主生子不会做买卖,要是我开我就起名——南桥首家彩票站,借借旺店的光。说到底,还是我这“石头、剪子、布”的店名起得好。剪子自不必说,剪头自然离不开剪子。石头在有些地方喊锤子,是勇气的象征吧,生活再怎么艰难,也需要石头般的斗志。布,包容之心,韧性,韩英是这么理解的。有勇气,有韧性,还有什么能难住咱?

上学时有个老师说她悟性高,可惜生在农村家太困难,若生在城市早出息了。隔了半辈子,韩英还记得那个眼上有个疤的语文老师,一字一字,从牙齿缝里顿出那句偶然的夸赞话。连老师带点惋惜、小小遗憾的表情,都眼巴前儿晃悠。

拾掇店面时,李姐热情得让韩英有点透不过气来。

各种建议李姐是张嘴就来,当然大多数时候她是动口不动手。在众多建议中,韩英最先采纳的是在店里安装一个吊铺。不占地方,又可以不用另外租住房子了,很容易就解决了睡觉的问题。吊铺可不是只一张床那么简单,衣柜,床头柜,都要一并解决,冬天要保暖,夏天要防蚊。安上床头灯,挂上蚊帐就是个小世界,再贴几副美人头,头发个顶个地漂亮,缎子般眼亮喜气。

韩英把兑店兑过来的染发剂、洗发水等,没写清楚保质期或生产日期的,都扔掉了。剩下几瓶,感觉有点可疑,还是自己先用用试试吧。

(2)

大老远看到老卡子门破破烂烂的圈楼,和刚扒掉烟囱的四洮铁路发电厂遗址,郭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小日本修的怎么就成了文物,今天说维修明天又撂那,破房子,碍眼,赶明个新媳妇儿入门,能愿意下车么?他心里早把韩英当成了准新娘子。

一只公狗跑到他脚边,鼻尖翕动着嗅了又嗅,抬腿要尿,被郭二一声吆喝,活生生憋了回去。狗跑了几步回头瞪了他一眼。

他咬着牙签骂:狗日的,等我弄酒席时,把你们都办了,那可就十全十一美了。

十全十一美是从他爹郭守旺那继承来的口头语。郭二把牙签咬断狠狠吐到地上,仿佛解决了个大问题。我那败家小子咋说的,趁哥还不是传说,赶快迷恋哥。心情好时,他变着法子,夸赞自己。

远远地,隐约听见那只他常去逗弄的八哥,尖着嗓子喊着——好日子,好日子,这小家伙最近准是宋祖英的歌听多了。

郭二立刻来了精神,走路也轻快了许多。鸟是他送给韩英的。

韩英的理发店,剪头、刮脸,胡乱地烫几个头,都是图便宜不太讲究什么样式的人。郭二是仔细人,剪头从来都只找贱的,不要对的。何况他最近对韩英是越来越有好感,巴不得头发长得快些,更快些。

在郭二看来,韩英四十多岁还挺丰腴的,仗着天天修饰,显得比岁数年轻些。眉毛修得细细的,脸蛋抹得白白的。她常戴着副洗得很旧的白手套,郭二就琢磨,这是个封闭久了的女人,裹在白手套里的那双手,是不是很凉很凉……

郭二前两天刚过了52岁生日。那天他领着儿子去北山看媳妇,也是十多年前的同一天,他媳妇儿撇下了他和他刚上小学的儿子,宫外孕大出血死了。想起这个事情,郭二就恨,娘们儿太犟,山沟里出来的,用当地话说颟得很,认准的事情九头牛也拉不走。眼看着大出血,说害臊,医院。好歹给架去了,又不肯让男医生看。当时是后半夜了,医院就一个妇产科的男医生值班,遇见这么个主儿,医生护士都气得脸紫茄子色儿。结果等女大夫找来,郭二媳妇儿已经丢了命。这是郭二讲的版本。

传言是疯长的草,囫囵半片,说什么的都有。有的说郭二是心疼钱,先去找了社区大夫,打医院的。郭二分辨说媳妇儿总在社区大夫那儿看病,败家娘们儿就信着那个半拉子大夫了。

还有的说郭二想把媳妇儿名儿,换成自己名儿,为了能多报回俩钱儿。郭二说这不是扯么,自己当时是问了几句能报销么,能不能顶我名儿,也就几分钟的事儿。谁曾想这儿几分钟,那儿一小会儿,娘们儿的命可就被黑白小鬼儿给勾走了……

关于郭二的话题,李姐都当乐子讲给韩英听。起初不注意,听得多了,就一天天熟悉起来。

据说有阵子郭二牛起来了。郭二儿子跟着哥们儿跑到北京当保安去了,管吃管住,过了试用期还能涨工资。儿子来电话让他也去。出来进去的,人们便常听见郭二嘴里哼着小调儿: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并学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的讲话: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成立了!很是神似。

一天,郭二哼着小曲儿晃到彩票站,问:生子,我是不是该把我这房子租出去,我也上北京找点活干。

李姐那边接过话头。她撇撇嘴,郭二,我把话撂这,你那儿子你还不知道么,什么脾气,什么秉性,他干不长,不定哪天就跑回来了,你这房子租出去,到时候你爷俩住露天地去啊?一句话把郭二的热情,浇灭不少。没几天,郭二儿子连滚带爬跑回来了。郭二再也不提上北京的事。

韩英独身一个人,关于离婚的事情她牙口缝儿都不嵌。但有李姐这个大嘴巴,没几天,常去彩票站的人就都知道了。

郭二的心热辣辣的,开始注意穿着打扮。

忙了一天,韩英递给李姐一张头天晚上买的彩票,她不看号码,从来都让李姐帮着兑奖。本来她是不相信这个的,但老听郭二嘴里念叨着谁谁谁又中了,再就是隔三差五彩票站就会贴出红纸来。韩英不敢相信天上能掉馅饼,万一,可万一……

郭二选号跟国家领导做决策似地左思右想。他摇头晃脑念叨着,踅到那些花花绿绿的图谜、字谜前边,和那些傻呆呆研究的人,有一句没一句地交换购彩心得。研究一会儿,瞅着韩英说:咱俩合买一注,看看合财不?

(3)

喜欢玩彩的人,都有点儿小小的迷信,那次他们合买的彩票还真中了60块钱,虽然不是大奖,两个人都觉得挺合财,话多起来。一见面,郭二就姐长姐短地套近乎。还仗着自己玩彩多年,当起韩英的买彩顾问和导师来。

郭二没什么钱,闲着没事东家一趟、西家一趟各彩票站转悠。自从韩英来了,郭二整天长在生子彩票站。中午回家,也从家窗户探出脖子,嘴里还嚼着饭,冲着这边瞅个不停。

这个岁数,追求女人郭二抹不开脸买花,送吃的也不好,别人看见笑话。郭二总琢磨着该给韩英送点什么特别的礼物。

名字叫金乌的会说话的八哥,是南桥首家烧烤店老板,从鸟市花大价钱买来的。老板为了讨个好彩头,整天念叨金乌,金乌,挣个金屋。鸟嘴甜,净说好听的——老板来了,恭喜发财。老板来了,吃点烧烤!

老板像拣着宝了,精心伺候着,来人就显摆。

烧烤店常来常去有个秦胖子,穿貂,搂着美女的右手中指上,戴个黄澄澄的宝石戒指。鸟儿张嘴就来,老板来了,恭喜发财。

俩人来了兴致,再喊再喊,鸟儿喊得更响亮。他们那晚在烧烤店砸了好几百,就为了听那句恭喜发财。

不知是哪个缺德鬼捣乱,趁烧烤店老板不注意,教鸟儿学了句新词,用在了胖子身上——傻逼吃烧烤!

这一句冒出来,秦胖子脖子都气紫了。

任烧烤店老板怎么赔不是,依旧骂骂咧咧地摔门而去。

郭二听说后,马上去找烧烤店老板:鸟给我,我替你养着,管教好了再还给你。

快拿走吧,我的祖宗,一天到晚给我添乱,顾客都气跑好几伙了。

郭二先是拿回家玩了三天,鸟被那只老狸猫追着满屋飞。老狸猫是郭二两年前拣回来的,许是谁家动迁遗弃的。郭二带着儿子,加上老狸猫,三个光棍过日子。猫是今天有影儿明天没影儿的,自己出去打食,倒不用郭二怎么照管。狸猫追鸟,被郭二撵出卧室,气得直挠门。这鸟得送走,再过几天,还不得被猫吃了,郭二琢磨着,送给韩英,准保十全十一美。

郭二不懂那外国人条件反射的理论,但从他爹那学来的整治鸟乱骂人的招数,还是不赖。打小郭二嘴馋,一张罗买零食他爹就揍他。鸟刚喊傻逼吃烧烤,郭二就揍鸟,揍的多了,鸟刚喊出傻字,就生生憋了回去,听的不真切,倒像是问啥。这倒不打紧,郭二想,鸟老问啥,人家就当它是好奇,是个憨鸟。送的鸟憨,送鸟的人自然也老实可靠。

鸟被送到理发店,韩英自然是推辞。郭二央求,鸟挺乖巧的,它叫金乌,会说话,被主人扔了怪可怜的,给你做个伴。

一句话说得韩英心里酸酸的。

郭二去理发店的次数更勤了。今儿拿点鸟食,明儿帮忙清理清理鸟笼子,换换水。理发店顾客不多,没人时候,郭二假装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鸟唠嗑。

金乌。

啥?

金乌造金屋,缘分挡不住。

啥?

他更多说的是自己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情,讲到死去的老婆,常常拽起衣襟抹眼泪花子。韩英心软,边解劝,边红了眼圈。

(4)

住在老卡子门圈楼的都是铁路人,解放后也是如此。郭二是个坐地户。现在圈楼里人都被政策性迁走了,卡子门附近盖起了铁路小区,郭二就在铁路小区最靠近圈楼的那栋楼。

郭二他爹可是个场面人,当年曾在火车上伺候过不少首长,得到过首长们的一致好评,勤快,有眼力见儿,机灵。郭二父亲是房产段二把手退休的。郭二借了父亲的光,当兵复员后就安排在铁路当工人。

按说铁路工资挺高,可郭二没赶上涨。从只言片语里听说,郭二渐渐身体不行了,得了点儿肾病,还有挺严重的前列腺炎,干不动活了。铁路就安排他到铁路公共澡堂子去打扫卫生。

郭二总爱夸赞自己的那段光辉历史,我干活和别人可不一样,一大早我就把澡堂子里里外外冲洗干净,犄角旮旯,哪都不放过。香皂都摆案子上,毛巾叠好,池子里放上水,蒸汽漫上来,我满头满脸都是汗,那些下夜班的铁路工人都来冲澡,脱的光不出溜就往池子里蹦,我就喊慢点,慢点,水热……

郭二一脸得意,末了总是加一句,谁不夸咱干活细心,十全十一美!

李姐有时忍不住问:那你怎么被开回家了?

郭二就叫屈,什么啊,是我自己要求病退回家的。铁路澡堂子对外承包出去了,改名魅力浴池,也就是现在的激越魅力会馆。什么烂人都去洗,楼上一堆小姐,一到晚上鬼哭狼嚎的,都是那个的动静。

他说这话大家自然不信,会馆里有小姐不假,郭二干那时候都多少年前了?他也就没耳福听那鬼哭狼嚎。水果店老板刘一手和首家烧烤店老板俩家伙都去嫖过。一定是他们回来显摆,把里边的情形添油加醋,郭二听得多了,当自己也去过了。

有人叨咕,那个洗浴中心重新装修后,价格又提高了不少,现在嫌贵都不咋去了。就凭郭二现在的落魄像,即使拿着钱去,人家洗浴中心都得仔细看看他拿的是不是假币。

郭二被魅力浴池辞退当然是另有原因。

卡子门里的彩票站,是铁路人常来的地儿,李姐几乎每天都能听个把新闻。有人讲起过他们那退休的郭副段长。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郭守旺聪明伶俐不假,却奸的有点让人看不起。原来就舞奸弄快的,老了老了更变本加厉。——最经典的段子是——李姐总是绘声绘色和韩英讲起,开头通常都是这句。

有次段里一个人领着自己亲戚来卖猪肉,上好的笨猪肉油汪汪地,惹人馋,大家都一致看好了,郭守旺也相中了。按照老习惯,大家都让着领导先挑,郭守旺伸出手在肉上左摸索右摸索。卖肉的不乐意了,这位同志啊,肉是吃的东西,你这么摸索,我还咋卖?

旁边的人忙帮着郭守旺说话,老舅,你说什么,这是我们领导,郭副段长。

郭守旺在下属面前被抢白,觉得丢了面子,他打起了官腔。肉是吃的东西,谁知道你们捣鬼没有,打没打水,是不死猪肉,我不好好看看我怎么放心买,把我们这些铁路职工吃坏肚子,你担待得起么?

——不卖了,不卖了,话说这么难听,当我们农村人好欺负啊?我是嫌收猪的人价压太低,才弄到我外甥这来的,一点饲料没喂,纯粮食猪。

郭守旺相中了排骨扇子的后几根。属下没办法,只好找亲戚商量。卖主本来就有气,说话更难听了:有这么买东西的么,一扇儿排骨,都知道后几根顺溜、肉多,前边我卖给谁去,给多少钱我不卖了!

郭守旺的同事只好把整扇儿排骨买了下来,找刀把后几根给郭守旺割了下来……

郭副段长的奇闻异事层出不穷,郭二也绝不逊色。郭二很小的时候,有次和他爹去粮店买米。那边他爹开票舀米,这边郭二躲在米袋子后,狠狠地抓了一大把米,揣进裤兜儿掉头就跑。售货员在后边追又追不上,大骂这孩子有人养无人教的。郭副段长瞅着跑远的儿子,眼角眉梢都是笑。售货员的话,就当没听见。

大锅饭时候郭副段长这样的人,小打小闹,火车上弄点米整点煤的,并不少见。没听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铁路吃铁路么?一辈子就这么混过来了。郭二也想美滋滋走他爹的老路。

时代不同了。魅力浴池归了个人管理,他爹赞赏的机灵劲,就成了令人厌烦的毛病。郭二瘦瘦弱弱的一个人,怎么弄那么硕大的饭盒子?浴池管理员可不是省油的灯,抓了郭二的现行,满满一饭盒子洗衣粉。

郭二托人开了诊断,四十岁刚过就病退了。郭二拖着个一天天大了的儿子,挣那一脚踢不倒俩钱儿,人又落个不太好的名声,想办个媳妇儿的事情,就没人替他上心,一天天耽搁下来。

郭二是个节目层出不穷的人,让李姐防不胜防。上次生子拿十块钱让郭二去买瓜子,郭二买了九块五毛钱的。卖瓜子的心明镜儿似的知道咋回事儿,用眼神膈应他,郭二振振有辞——这是小费。另一次,李姐瞄见郭二拿了彩站冰箱里的鸡蛋,慌里慌张地揣在怀里,两条小瘦腿儿紧着倒腾,溜出门。李姐拉着生子急步撵出去,却看到郭二踅进了隔壁菜店。两人偷偷往里观瞧,郭二正一边往外掏鸡蛋,一边跟老板嘀咕什么。过一会儿,看见老板给了郭二三块钱,把鸡蛋收进筐里。生子示意李姐不要声张,把李姐拽回了彩站。李姐愤愤不平:你们夫妻对他够好的了,赶上有好嚼活儿,就给他吃一口。他还这样对你们,干脆撵走得了,别让他进咱彩站门!

生子摇头:郭二没什么坏心眼子,也怪可怜的。他喜欢占小便宜,就让他占点儿,碗边子饭吃不饱人。盯紧点,别拿烟和即开型彩票就行。别的彩站消息,我们还得从他嘴里打听。

“从那以后,郭二一来,我就得打起十二分精神,一刻也不敢错眼珠儿。”

李姐说这话时,韩英跟着心里不是滋味。

虽说自己对郭二没他想的意思,女人对喜欢自己的男人,总还是有母性的。

郭二到韩英那洗头发,泡沫细细地,从韩英指边溢出,落到郭二脸上、嘴上,他孩子气似地吹着泡泡。一瞬间,仿佛他已经放弃了从世俗学来的小市侩、小精明、小苟且,他只是她手里摆弄的小猫小狗,她爱惜的东西中的一部分……

(5)

——李姐,我再借打个电话,我小灵通没电了。我就打市内电话,不是长途。

郭二又提高了些声音,他要借公用电话已经喊了两声了。李姐就是不动秤儿,用眼神斜睨着郭二。直到里屋的生子喊了声你让他打个吧。李姐这才慢腾腾地站起来,走到摆放计价器的桌子前,不情愿地按亮了计价器指示灯。

李姐数落他:手机咋总没电,你那小灵通是个摆设吧?你当这公用电话真是“公用电话”咋的?

郭二一边叨咕着谢谢,一边拨通了刘哥,我今天早上就不去帮你卖菜了,我那败家儿子,昨天偷了我七百块钱跑了,我,我牙疼了一晚上……

撂下李姐,今天没零钱。明天,明天我拿点土豆来。我帮卖那家土豆,可好了,又大又面,十全十一美。

李姐照例赏他个大白眼:总说拿这拿那的,谁希罕你在人家摊子上拿的那点玩意?

这扯不扯,那天你有事没来,没吃着我拿来那黏苞米,生子说可香了。郭二不服气地解释着。

李姐哼了一声,没搭理他。

过了会儿,郭二讪讪地搭腔:“哎呀,牙疼,有没甲硝唑,去痛片也行啊!

——没有,你说你郭二,一个月也赚千八百呢吧,铁路工资也算不错了,连个去痛片也不舍得买。

李姐越说越有气,声音也明显提高了。见他手捂下巴,疼得龇牙咧嘴的样,心一软,打开橱柜,翻出药盒,帮他找去痛片。

郭二忍着牙痛还在吹嘘:我现在挣多了,但比我弟弟可差远了,我弟弟一个月好几千,住的房子才大才漂亮呢,就是前边那楼,六楼,外送阁楼、大阳台,阳台上种满了花花草草,还有一把阳伞和摇椅,十全十一美。

说到他弟弟的时候,郭二嘴巴快咧到腮帮子上了,小瘦脸上满是幸福。仿佛他弟有钱,他就也有钱似的。让人想起祖上也曾阔过的阿Q

李姐揉揉眼,慢吞吞地戴上花镜,一瓶瓶翻弄着,仔细看药品说明书:年,保质期3年,该扔了,过期了!

别扔,给我吧,我留着吃。

什么你就留着吃,乌鸡白凤丸,你能吃?

啊,那不是营养药么,给我吧,能吃。

郭二一把抢过李姐要扔的那盒药,小心翼翼地装进随身携带的一只布袋。这破袋子,郭二曾向李姐显摆过,简直是个百宝囊,针头线脑、书本钢笔方便面;帮人卖菜顺手塞进去的元葱、胡萝卜、土豆子;花花绿绿的纸票子,亮晶晶的钢镚,笔记本里夹着的银行卡。郭二怕他那儿子偷去,整天搁身上带着。

李姐建议他分开放,他就找个塑料袋,把整张的纸票、银行卡包好,塞进裤衩兜里。他也因此养成习惯,手自觉不自觉地总惦记去摸摸那包还在不在。

郭二,你可真够细的。李姐语带讽刺,递给郭二几片去痛片。

不细能行么?那短命的婆娘死得早,我一人带着败家儿子过,唉,他也太不懂事,手里没钱了,逮着啥卖啥,大铝锅、洗衣机、煤气罐子,都卖了。

郭二说到这,语带哭腔:还总偷我钱,晚上睡觉我都得顶上门,怕他进来。这败家玩意,有次偷偷藏我床底下了,半夜趁我睡着,把我辛苦攒点儿钱都偷跑了。这一跑,钱不败光不回来。等他回来的的,不削死他!

别,别,你儿子还小,从小没个妈,不懂事儿,教育教育就好了!李姐连忙劝阻。

你说我这命,我要是没这败家损小子,自己一人多好,也惦记再办一媳妇。现在谁敢给啊?你说是不是?

郭二来了劲头,愈发拽着李姐絮烦。李姐动了恻隐之心:别总这想,会好的。你也挺能够的,孩子差不了。过几年,孩子再大点,就知道日子过了。

唉,我花了三四千,还给我同学买的好烟,送小崽子去当兵。寻思到部队,能有人帮我好好管教他,再托人整个志愿兵啥的,是不是将来也有个着落。可这败家玩意不争气,到部队没几天,吃不了那苦,蹽回来了。再打骂说啥也不去。说让他学点啥技术吧,也是两天半新鲜,你看,就连当个保安,都不安生干。这啥啥也干不了,我要是死了,他就得喝西北风儿。

郭二越发忿忿不平,咒骂起老天不公,自己命咋这不好。

郭二的哥哥弟弟都是社会上的能耐人,只郭二这支日子过得窝囊。郭二毛病再多,还算是个机灵人,也知道日子过。到了他儿子,可就越发不争气了。整天跟一帮小混混们瞎混。生子常看见郭二拽着他那没精打采的儿子从门前过。看那小子哈欠连天的样子,估计是刚从网吧揪回来。

(6)

郭二把以前惯常穿的铁路服,卷吧卷吧塞到床底下。又从箱子里翻出弟弟给的旧衬衫和料子西服,找了条儿子穿剩的牛仔裤,对着镜子,好一顿收拾,出门前把鞋子还擦了又擦。

郭二的面相,是那种年轻时候不显年轻,老时候不显老的嬉笑面。用他的话说,我郭二捯饬一下,比生子都年轻了。他倒自信,惹得生子不自信起来,跑到镜子前照半天,郭二越发笑得得意。

生子彩票站店庆三周年搞活动,彩民都被请去参加。郭二嗓子好,自告奉勇献歌,偷眼看韩英一直在鼓掌。

天路,青藏高原,卓玛,掌声不断,郭二唱了一曲又一曲。

那天郭二自觉是抢尽风头,十全十一美,春风得意了好几天,小曲一直哼哼着。

郭二平时爱抖个机灵,耍贫嘴,得罪不少人。这会儿生怕彩票站有人捣鬼,和每个人都热络起来。见人不是递烟就是掏瓜子,弄得大家疑神疑鬼的,以为他着了魔。有嘴不好的就说,魇着了吧,郭二,再不就是把什么好东西“搬”家去,发财了吧?郭二变了面色。趁韩英不在的时候,就来恳求。请大伙都行行好,帮说点好话,我一个光棍儿,还领着个孩子,容易么?好不容易见着个可心的,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啊。

李姐泛了滥好心,一拍胸脯,要去给郭二说和说和,探探韩英的口风。

偏巧赶上韩英被房东催交下半年房费,丫头也嚷着要生活费,韩英有点犯愁。郭二是铁路上班的,爹退休前是副段长,就有点心动。让郭二领着上趟街,同意处处。回来却变了脸色,也少往彩站这屋来。

李姐一再催问,韩英才说:那人太抠搜。上趟街,专带我逛地摊儿。饿了,我说没吃过肯德基,他说他吃过,不好吃。偏要带我吃炸酱面,说谁谁家炸酱面是此地一绝。这也就算了,我寻思男人会过日子,也不错。可他竟在店主忙活时,拿了人家两瓶橙汁。唉,这……

李姐跟郭二说了韩英的意思。把郭二好顿骂。

郭二不气馁,继续天天往韩英那屋凑,一会儿逗逗鸟儿,一会儿给韩英烧壶水,扫扫地,洗洗毛巾。韩英看着这男人这么体贴人,一时也难以狠下心全断了,就这么抻着,有处没处的。

郭二和韩英吹嘘儿子怎么怎么能自食其力了,别人打趣:是,你儿子上北京当过保安。

郭二不屑地说,我儿子毕竟在大北京呆过,见过世面,你儿子行么?

接着吹嘘,将来儿子结婚也有他大伯他叔叔给罩着,他大伯他叔叔生的都是闺女。郭家就这么一条根,连我70多岁的老爹,将来房产还不都给这唯一的孙子留着么?

这话念叨多了,韩英有点将信将疑。

女人到了这岁数,考虑的就不是爱情问题了。

韩英的店面和生子彩票站是一个房东。本不是门市房,是住宅窗改门的路数。房东是个精明人,把一个本就不大的两居室房子分割成两家,分别出租。这样租金就增加了,而房客也不至于有太大的租费压力。最困扰韩英的是上厕所的问题。卫生间在生子彩站那边,白天小跑着到几百米外去上公共厕所,晚上难办,怎么好意思半夜三更去敲隔壁的门。韩英就在屋子里放个尿盆,第二天天不亮就倒进对面的花池子里,当是给花儿施肥了。韩英吃东西是小心的,怕吃坏肚子。出门也捂严实的,就怕有个胃肠感冒……

韩英蚊帐里一应俱全,小小的柜子装衣服,柜子上摆着起居用品,台灯,小台扇。

层高矮矮地压得透不过气,只能坐着或猫着腰穿衣服。夏天闷热,小台扇就一整夜一整夜地转个不停。韩英想着冬天就好了,没有蚊虫叮咬,蚊帐就能撤掉了。换上新买的花布帘,小朵小朵的花儿,能盛开整个冬天。韩英在灯光下,一页页地翻看卦书,跟着收音机依依呀呀唱些老歌,往往睡了一大觉,才发现卦书掉到枕头下,收音机里乌拉拉乱响,早没了节目。

尽管房子很小,韩英力求干净整洁,跟前认识的姐妹,都来捧她的场,挣不着大钱,也够自己养家糊口的了。前夫早没影了,听说是把房子给卖了,退路是没有的。离婚那时起,韩英为自己交了最低档的社会养老保险,老了老了,也快能在社保开资了吧。

她攒了一点钱,可总是有各种事情,打乱她的买房计划。比如,孩子来信说要上中专;比如,母亲又病了。

小小的理发店里,也惯常放些音乐。韩英不喜欢听俗气的流行歌曲,也不喜欢隔壁烧烤店声音震天的摇滚乐。她随声哼唱着,我想有个家,一个不需要多大的地方……

她一直犹豫着,难道这辈子就只能嫁给郭二这样的了?

老卡子门开得挺红火那家狗肉馆老板兼厨师,前年死了老婆,曾托人来求亲。

韩英嫌那人身上附了太多狗的冤魂,虽然知道他并不亲自勒狗。

韩英想,嫁给杀狗的,我会整夜睡不着觉的。

(7)

郭二的婚事八字没一撇。郭二的爹郭守旺要娶后老伴了。这件事,紧锣密鼓地进行中。

郭守旺是个大明白。老年人再婚可能出的问题和可能产生的矛盾,在他肚子里掂量来掂量去,不是一天两天了。

郭守旺一年前死了老婆。郭守旺有时候良心发现也会内疚,老太婆照顾了他一辈子的饮食起居,却没享着太多的恩爱。郭守旺在外边八面玲珑、横草不过。在家,更是说一不二,外边得来的许多怨气,都撒在了老婆身上。郭守旺心里想的是,我可是为这个家做过大贡献的人,娶谁不伺候我啊?

打老婆郭守旺有分寸,打人不打脸,鼻青脸肿出去怎么见人。郭守旺打老婆屁股,就像大人打孩子一样,让她疼,还落不下什么重伤。郭守旺老婆太瘦了,瘦得皮包骨。倒不是吃的虐待她不让她吃饱,郭守旺觉得那太不人道了,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的慌。郭守旺特意嘱咐他老婆必须能吃,逼着她多吃一点,剩下什么菜饭都打拾了,菜汤也不许剩下。可他老婆却光吃不长肉。

郭守旺心里憋屈,别人老婆都岁数越大,越丰腴得像奶酪一样,凭什么我摊上个芦柴棒!打一下,手酥酥的疼。

老婆浑身上下,只这个屁股有点肉,松松、软软、白白、糯糯,像两个白馒头。这也是郭守旺喜欢打老婆屁股的原因之一。

郭守旺老婆死于癌症,死时更瘦了,瘦得郭守旺一想起来就做噩梦。

——我一定要娶个胖乎乎、有骨有肉的老太太,让我躲她怀里,睡得安实,就像当年在火车上,我伺候首长睡觉,偷打的那个盹儿一样。没人知道我是怎么当的官。首长失眠,大家都不敢弄出响声,只有那次我实在困得狠了,睡着了,还打起了鼾,首长竟然被我的鼾声催眠睡着了。醒来时,首长说那是他这辈子睡得最香甜的一夜。

郭守旺七十四了,他的算盘打得叮当响。人家都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我已经过了七十三这个坎,离八十四还有十年,起码我还能享受十年好光景,才不辜负来这个人世走一场。

郭副段长把几个儿子都叫到跟前儿,你们都出去帮我打听,我要找个老太太,伺候我衣食起居,也省得你们跟着操心。可有一样儿,老太太身体要好,最好是胖乎乎的,人说身大力不亏。还有,跟人说明白,不能登记,怎么说的来着,贴身保姆!

“贴身保姆”这规矩,当下挺流行。不管农村和城市,老年人再婚都是个让人头疼的问题。分家产、争房子,轻者闹个鸡飞狗跳,重者父子反目、对簿公堂,这样的例子太多了,吉林电视台那个什么栏目,天天播放都是这样的案例。郭副段长可不想自己设套自己往里钻。

他如此这般一交代,儿子们面面相觑。

郭大说:爹,你都这么大岁数了,还扯这个……郭小也随声附和着。

郭守旺那边骂上了,杂种操的,我辛辛苦苦把你们拉扯大了,如今翅膀硬了,不服天朝管了啊?我就是想享两天福,你们还不顺眼了,我今天看看谁敢说个不字!

郭二心里自然也是反对的,但他想先听听俩兄弟的口风。察言观色可是从小他爹就教会的基本功。郭二眼睛往他爹关键部位瞭了一下,心里想,莫非爹还有那方面要求?不能吧……

郭守旺眼睛瞪向郭二。

郭二连忙说:中,中,中,爹就这么点儿想法,再说也是为我们考虑,省得惦记,天天往这跑。十全十一美,我们哪能不支持。

好话说了一大车,总算安抚住暴怒的老爹。

郭大是搞装潢的,儿子中学毕业也跟着父亲干,爷俩现在手底下有十来个人。这几年生意红火得很,如今正是装修大忙季节,被喊回来挨了顿骂,满肚子不高兴。正好手机响,装作信号不好,拧身就走了。

郭小是本市某大贸易公司副总,哪还受他老子的教训,扔下厚厚一沓子钱,说了句:爹,您自己的事情,您自己做主,这是儿子的一点小心思,办事情还是买东西,您随意。我要出差到南方,得有一阵子,等我回来再来看您老人家。

他花钱买清静,也走了。郭二瞅着那沓钱,心里骂,这个破弟弟,平常管他要点钱这个费劲,这回大方了,哼!

郭守旺一边数着钱一边吩咐:小二,你上点心,帮我踅摸踅摸,记住,岁数要差不多,不能太老,最好五十多岁六十来岁,最多不能超过六十五。要有肉,不能像你那死去的妈,干巴刺叶的,有点病不禁折腾,这半道上扔下我一个人……,说着,摘下眼镜,擦了擦眼睛。我也不登记,就一个月给她几百块钱,伺候我到死,你就算尽孝了。我的钱和房子都留给你和我孙子。你们仨,就你过得不好,让我惦记。再说我就这一个孙子,不给他留着给谁?

从爹家出来,郭二的心里就算计开来:爹真是越来越糊涂了,这么大岁数,还要给我找个小妈,他也不想一想,我还没媳妇儿呢!可是,若不给爹找,他还不得自己跑到中介,领回个骗子来啊?到时候钱都落骗子手,我可是哭都找不着调了。再说,别看哥哥弟弟都有钱,谁嫌钱咬手啊?即使哥哥弟弟不在乎钱,还有嫂子和弟媳妇儿呢。到时候她们溜须老头,往家安插个自己人,钱还不是都归她们了!不行,趁他们都没反过磨来,说干就干。

郭二把自己认识的老太太们挨个掂量个遍。张老太太六十八,岁数超了,身体还不好。王胖婶心眼太多,彩票站李姐丈夫听说是个警察,估计一时半会不能离。

想得郭二头都大了,还是没着落。

(8)

女儿来看韩英了。手里竟然提了半拉西瓜。女孩子不知什么时候烫了离子烫,微红,看来刚染过。韩英想起女儿提起过要烫头,自己劝解她半天,生发好,不要让药水糟蹋了,硬点有什么关系,有个性,正是桀骜不驯的年纪啊。韩英记得自己当年粗粗黑黑的大辫子,伸到腰,在河里洗,在河边梳头,过路的看呆,险些落水里……

玲玲念的是卫校。本来她的成绩挺好,听说她不想上高中,大家都说可惜了。玲玲自有主见,现在大学生这么普遍,毕业也很难找到工作,倒不如到卫生学校学护士专业,毕业好找工作。

玲玲细条身材,略微有点驼背,皮肤也没有城市女孩子那么细嫩,最严重的是两只胳膊,都粗剌剌的,俗话说的蛇皮身子。玲玲有点自卑,夏天也捂着长袖,不敢把胳膊裸露出来。韩英给买了蛇油膏送去,嘱咐她常抹,听说这个东西能治那毛病。

都说城市的水养人,才上学半年,玲玲个头猛窜了几公分,皮肤白净细腻了许多,身子也挺拔了。玲玲拎了一兜苹果趁着周末来看妈妈。

多日不见女儿,韩英拽着玲玲左看右看,比自己已经高多了,丫头大了。

玲玲性格随妈妈,比同龄的女孩子沉静许多,今天却显得很兴奋。妈,我们在学礼仪,练站姿。就这样,站在墙根处,掂起脚尖站着,一站就是一节课。

韩英听得心疼。玲玲却说没事,习惯了。怨不得看不出玲玲驼背来了。

韩英把玲玲的长袖衣服卷起来,摸索孩子的胳膊,感觉平滑了些。好多了,玲玲自己感觉很满意,妈,再过几个月,我就可以穿短袖衣服了。韩英领着玲玲吃了碗麻辣烫,两人都吃得大呼过瘾。玲玲说不知道咱家那只鸟吃不吃麻辣烫,韩英笑了,绘声绘色地把鸟喊傻逼吃烧烤的事情说给玲玲。当然也顺便提到了送鸟的人郭二,韩英偷看女儿脸色,没察觉什么异常。

晚上睡觉的时候,玲玲乖巧地睡在妈妈里边,可身子太长,只好缩着腿,更显得局促,大热天的,单人铺上挤了两个人,都睡不着了。

韩英把风扇调到了睡眠风。不能惯常那么大风地吹了,孩子脾胃虚受不了。

玲玲把妈妈的白手套给摘掉了。韩英的手被药水拿的,指尖黑黑蓝蓝的,粗糙,裂着很多小口子。玲玲攥着妈妈的手指,半天没吭声。

妈,你再找个男人吧,我爸已经结婚了,那个郭二叔叔对你不是挺好么……

玲玲酣睡时,韩英却一直醒着。女儿大了,她结婚那天总不能从这么小的破理发店嫁出去吧?到了婆家孩子该受气了,韩英越想就越睡不着。

郭二这个人是有很多毛病,可为人热情,总帮着这个做这,帮着那个做那,有房子,有稳定的收入,虽然不高,维持平常日子还是可以的……

心情不好,她已经好几天没和李姐聊天了。猛地觉察,郭二这小子几天没来理发店了。男人真没长性,可能觉得没指望就不来了。也好,自己落得清静,虽这样想,韩英还是有点怅惘。

这天刚要打烊,韩英吃力地把铁链门拉拢在一起,准备锁门。锁头进水锈蚀了,钥匙在锁眼里纹丝不动,韩英有点心急。

——弄点豆油润滑一下。

郭二从门前经过,嚷嚷着,还是那么尖利个嗓子,有点娘娘腔。但韩英今天听到这话,不觉得他声音怎么难听了。

韩英用筷子蘸了点儿豆油,滴进锁眼里。

——不用整太多,该把你衣服弄脏了。说着,郭二进屋找了块抹布,把锁头擦了又擦。

想不到,这个郭二还真挺细心,韩英对他的好感又浓了一点。

郭二觉察出了韩英对自己的热情,俩人都有点尴尬。

韩英忍不住问,你这几天忙什么了?

你农村老家那边有没有合适的老太太,我爹想找个老伴。我这几天帮相看好多,都没合适的。

郭二把老爹的要求说了一遍,略过了不许登记等细节。

韩英说,我有个表姐,表姐夫前两年没了。和孩子们合不来,想找个老伴。今年六十六了,身子很硬朗,干净利索。

六十六?毛岁还是周岁?我爹说六十五是上限。也差不多,谁还能算这么清楚。太好了,十全十一美!

韩英给郭二剪头,手指尖在他头上轻轻地按摩着。他有点倦怠,要睡去的样子。韩英说什么都别想,睡一会吧。

(9)

第二天晚上收了工,韩英陪着表姐去相亲,约好了双方都到郭二家。老式楼房的顶楼,楼道黑洞洞的,郭二跺了一下脚,楼道里的灯亮了起来。

郭二家收拾过,桌子上有新鲜的水渍。臭袜子被塞在了运动鞋里露出个边,郭二伸脚往床底下踹了踹。一台18寸老式彩电哇啦哇啦响个不停,是郭二出门忘记了关电视。老狸猫懒洋洋地从床底钻出,在郭二裤子上来回蹭着毛耍贱。

郭二的儿子睡眼惺忪地从他自己房间出来,懒洋洋地说了句来了就溜了。

韩英并不意外,甚至还感到很亲切。这栋房子虽然只有50多平米,却令韩英有了家的感觉,自己奢望的不就是这样一个小房子,一个男人,一只猫,还有孩子……

郭守旺坚持不让人直接领家相看,而是领到儿子家去,他是存了个心眼,哼,那老太太别是图我家钱财。

韩英的表姐是个强势的人,俩儿子俩女儿,和俩儿媳都合不来,到大女儿家住了几天,女婿的懒散让她很不满。大家一商议,妈,我们给你掏生活费,你还是到城里小妹家吧。儿女们的想法是,这小妹是女人四十岁才生养的,全家只有小妹上了大学,女人自己也觉得对这小女儿算是花了血本的。她的小女儿可不这么想,上大学是供我了,可没等我毕业就让我打欠条,每年花家里多少多少,找工作、结婚花费的,甚至孩子百天,老太太给了二百绑线钱,自己的妈都记得清楚的,时常念叨,谁家妈和儿女算得这么清啊?

到了小女儿家,女儿工作忙,把孩子托付给妈妈照看。时间长了,老太太心里就不是滋味了,老了老了成老妈子了,起早贪黑还得给他们做饭。女婿常出门,回来就闷头大睡,睡够了就张罗人来家打麻将。天,我这什么日子啊?

有天女婿又领人来玩,老太太赌气不做饭,闷在自己屋里。

谁曾想,女婿竟然给闺女打电话——媳妇,我和哥们想吃点过水面条,你买点菜,快回家刷碗,碗都泡在水里,吃个饭碗都没有。

这不是寒碜我么!我的天,老太太炸了肺,冲出去和女婿大吵大闹。

女婿表示很茫然:妈,怎么了,饿了么?静文一会儿就回来做饭……

这个家老太太觉得自己是呆不了了。她找到自己表妹韩英哭诉,韩英就劝她再找个老伴,享点清福,省得受儿女们的闲气。

老太太和郭守旺互相打量着,两人竟然有种相同的气质,他们的对话直接尖锐,旁若无人,韩英和郭二面面相觑。

老太太说,你家有多大房子,我睡觉轻,怕人打呼噜,我得有自己房间。

郭守旺骄傲地说我家三室两厅,各睡各屋。

郭守旺说,先小人后君子,咱可说好,我不能和你登记,咱们可以签合同,我一个月给你六百块钱,伺候我好了,满三年,我再给你两万。如果我死前头,你可以住我这房子到你没了。

老太太打断说,一个月六百太少,保姆一个月也得一千多啊,快满三年,你再找由子把我蹬了,我什么也没得到,我喝西北风去啊?

郭守旺死那老伴是个三巴掌打不出个屁的闷葫芦,看到这个女人精神抖擞、丰腴干练的样子,郭守旺觉得有点感觉了。好,好,会算计,首长那时候怎说的,骑马要骑烈的,女人要找能够的。

好,一个月给你一千,明天就上我家去!

郭守旺拿出了两张打印好的合同。措辞是他按照网上查的,条款达到了十多条。

甲方,郭守旺。乙方空白着,郭守旺拿出圆珠笔,让老太太添上名字。老太太眼尖,在月薪那指点着,六百改成一千,大小写,还让郭守旺按了个红手印。身份证号码一个数一个数的郭守旺核对了两遍,本来他想把老太太身份证扣下,老太太死活不肯,只好将就着贴了张复印件。

一式两份,韩英和郭二担保签字的时候,老太太抹了把眼泪,嘴里叨咕着,这不就是卖身契么?

韩英却溜号了,表姐的头发花白了,显得老气,该染染了。用新进的植物染发吧,五贝子,没刺激性。

(10)

郭二自以为立了大功劳,再到父亲家去自然是底气足了很多。

一开门,热气腾腾的,水锅烧开开的,老太太身上扎个围裙,在忙着煮饺子。老太太招呼郭二屋里坐一起吃饺子。转头颐指气使地指派郭守旺扒蒜。一物降一物,老头还真吃她这套,心甘情愿地打着下手。

郭二看得心里有点不是滋味,自己妈妈伺候老爹那么多年,老头眼皮都不撩一下,这个老太太刚进门就当家,境遇是一个地上一个天上了。

屋子里大变样,床单被罩都挺括白得耀眼,散发着浆洗过的味道。沙发、电视、电冰箱上还都蒙上了小碎花布帘儿,一看就是全套新买的,败家老太太,郭二心里说。转身看到床上有件新尼克服,水貂皮领,闪着黑油油的亮光,细看牌子,报喜鸟的,不禁咂舌,老头真想开啊!

郭守旺不动声色地拿起衣服,挂在柜子里。柜子里衣服都摆得整整齐齐的,郭守旺面有得色。本来谢顶了的脑门,更锃明瓦亮。郭二感觉他爹胖了不少,脖颈子都出褶子了。忍不住打趣他爹,看来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老爹活挺滋润啊。

郭守旺是什么人啊,哪容他在面前耍乖弄俏,边吃饺子边敲打儿子,你别以为给我找个老伴,就天地一家春了啊!你也老大不小了,你和你儿子,一家俩光棍,丢死人了。

郭二在后妈面前失了面子,忍不住回嘴,我挺好的,我能处理好自己的事情……

玲玲好几周没上韩英这来了,韩英打电话到寝室门房,等了好半天,丫头跑下楼来说快考试了,得复习功课,得写论文,一大摊事抽不出功夫,医院实习,走了几家了都没联系成。撂了电话,韩英自怨自怜起来,闺女有事情,自己这个当妈的什么也帮不上,想到那跑没影了的前夫,更增怨恨,这个当爸的孩子抚养费不给不说,连电话也换了号码,遇见事情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那晚韩英坚持着送走了最后一个顾客,跑了几趟公共厕所,用了一卷手纸,腿都软了。肚子里仍像猴子拉练翻身打靶的,问题一定出在中午吃的几个凉饺子上。那阵子忙得不可开交,饿得前胸贴了后背,只好把头天晚上大排挡买的饺子,用水温吞了糊弄吃下,偏勾起了韩英的脾胃虚寒。

韩英的眼泪刷刷流下,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有病了连个人照应都没有,我怎么这么命苦。韩英歪在沙发上,肚子顶着沙发扶手,疼得直不起腰。鸟食早空了,那只鸟饿得直喊傻逼吃烧烤,它都挺长时间没喊这句了,一着急又骂上了。

敲门声响起,韩英有气无力地喊了句,关板了,明天再来吧。郭二在外边喊:是我,郭二,我来看看姐。

韩英一听是郭二,本来都流干了的眼泪倏地又要窜出眼眶,心里翻来覆去涌出一句,我有救了,我有救了。韩英挣扎着从沙发上爬起来,把门打开,昏暗的灯光下,韩英脸色惨白,全不是平常白里透红的模样,姐你怎么了,郭二尖声拉气地喊起来。韩英哇地一声,趴在郭二肩膀上,哭成了泪人。太久没有依靠,这个并不宽厚的肩膀,一瞬间让韩英觉得很温暖。

郭二领韩英到最近的一家小诊所打了点滴。看点滴时候,郭二眼都不眨一下,屏住呼吸直楞楞地盯着。药很凉,又刺激血管,韩英觉得手都要冻僵了,郭二用手摸了一下,感觉寒气逼人,一拧身就出去了。他到护士那弄到一个葡萄糖瓶子,灌满了热水,又用毛巾包住,轻轻地放置在韩英打点滴的那只手下。换药的时候,郭二怀疑血管里好像进了几个气泡,放心不下,一遍遍地问护士没问题吧,护士说不是连续性的,少量的没事。护士又忍不住说,你老公真细心。韩英低声说,他不是我老公。郭二兀自叨咕着换药怎么不把气泡甩甩,惹得护士扔给他一个白眼。

打点滴的过程中,韩英去了两次洗手间,郭二踮起脚尖,高高地举着点滴瓶子。韩英说不用那么高,我低低头就行,郭二不肯,嘴里念叨着别回血了。到了女洗手间门口,韩英把点滴瓶子接过去,把郭二挡在门外。出来时,看见郭二不放心地往厕所里探望着。

韩英觉得自己的心一寸寸地柔软了,甚至有了想要嫁给他的冲动,脸红红的。郭二问姐你是不是发烧啊?

那晚郭二表现得格外体贴而绅士。他给鸟喂了食,换了水;烧了一壶热水,把暖水瓶灌满满的;在沙发上给韩英铺了床,并放进被窝一只暖水袋;把药放到韩英枕边,临走时,还给韩英掖了被子。

当然他还几次说韩姐你上我家住去吧,或者我留下来陪你一晚。

都被韩英婉拒了。郭二表现得有条不紊,像曾经演练过无数次。

说实话,绅士这个词他是不懂的。他只记得他老爹说过,人在有病的时候是最脆弱的,当年他老爹就是这么伺候首长的。

小姐妹们打趣韩英,什么时候办喜事,我们等不及要喊他姐夫了啊!

韩英总是说不急,不急。她也是这么回答郭二的。

没人时,郭二拽了韩英的手不放。我给你捂捂,手太凉了,冰人。我教你个招,把拳头攥紧了,像我这样……

韩英挣了几下,都没挣开。她贪恋着男人的手,有劲,热乎乎,暖到心里去。

韩英有双修长的手。这阵子抹了玲玲给的药膏,皲裂口子都消失了,韩英问我是不是有一点点像城里人了?

手长的人都巧,郭二没话找话。扳过韩英的手,他要数数她有几个斗。

一斗穷,二斗富,三斗四斗开当铺,五斗六斗背花篓,七斗八斗沿街走,九斗十斗享清福。边念叨着边数,数完这手,数那手,数完一脸惊异。

你是十个斗。

嗯,韩英知道自己十个斗。十个斗应该是享清福的。她说我可没那个命。

郭二半天没吭声,愣愣地。韩英把手拽了回去。郭二突然像打了鸡血,英子,我是十个簸箕,你看,你看!

郭二的手递到了韩英眼皮底下,纤细瘦弱,却细腻光滑得孩子一般。韩英纳罕,自己十个斗已经够稀奇了,难不成真遇见个十个簸箕的?

卦书上说十个斗的人和十个簸箕的是上天注定的姻缘,要受好几世磨难不能相守,才可以换来下一生缘份。

卦书上那些粗浅一点的说法,韩英烂熟于胸,都能背下来了,最奇的是郭二也信这个。

郭二语无伦次了,还等什么,注定的了啊,十全十一美!

韩英还是犹豫。

(11)

韩英这几天心神不宁的,眼皮一个劲地跳个不停。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可这两只眼睛一会左眼跳,一会右眼跳,一会又左右眼一起跳,天,这是预示着什么啊?

韩英撕了张纸条,贴在眼皮上。

韩英打了电话,再三央求,玲玲心一软,答应这周末过来了。

韩英买了丫头爱吃的鸭脖子,却发现玲玲心事重重的。吃了几口就不吃了。爬上上铺,背对着墙里,有光一直闪着。韩英眼皮跳得厉害。拽过女儿的手,是一只粉红色精巧的女款手机。

韩英问你哪来的钱买的,为什么不告诉妈妈你的电话号码?

妈,我朋友给我买的。玲玲声小得蚊子一般。

你才19岁,就处对象了?我怎么告诉你的,先立业后成家,你五月份就要考护士证了,怎么这么不懂事!

韩英越说越气,一声比一声高。

妈,你别生气,只是普通朋友,我没处对象。

你还说谎,不是对象能花这么多钱给你买手机?

韩英头一次觉得孩子离自己这么远,这么陌生,老实听话的闺女,什么时候已经不再是自己的唯一。

韩英抢过丫头的手机,本想摔了,看玲玲一脸倔强反叛,只好又把手机放回她手里。

那晚玲玲是带着泪痕睡着了。韩英想起自己妈妈曾说过,哭着是不能睡觉的,否则容易坐病,村西老赵家丫头就是那么疯的。韩英推了推女儿,玲玲睡意正浓,迷楞着眼说,妈,我想上厕所。

韩英一把搂过女儿,妈答应你,一定给你个家,再不用上公共厕所……

两周后的一个晚上都打烊了。郭二来找韩英上大排挡吃饭,刚要走,推门进来一个小伙子,满脸青涩。

我是玲玲的朋友,手机是我送玲玲的。

韩英啊了一声,小伙个子不高,瘦得小鸡子一样,头发染得是明晃晃的黄,耳朵上打着耳钉。这就是女儿相中的男孩子?

男孩子自我介绍,21岁,现在在长春上班。男孩子口中的技术,是给楼房刷涂料。天,这就是电视中说的蜘蛛人?最让韩英难受的是,小伙对玲玲的行踪了如指掌,哪天考试,哪天补课,上哪实习等,而这些韩英才头次听说。韩英变了脸色,小伙还在夸夸其谈,希望韩阿姨多给玲玲些自由,不要事事帮她做主。

郭二拽走了男孩,他答应帮着好好打探打探。

韩英锁了门,在屋子里打转转。玲玲这个所谓的朋友,比玲玲个子矮,其貌不扬的,还打扮得花里胡哨,再说,他的工作算什么技术活,高空作业太危险了,玲玲发疯了么?

后来在韩英的逼问下,玲玲承认他们是通过同学认识,网络交流有两年多了。虽然现在他们没处对象,但小伙已经跟玲玲表示了好感。韩英把自己对小伙子的种种不中意,都跟闺女说了。玲玲想了一会,下了决心摊牌。妈,城市本来不属于咱们,可我明白我是回不去了。卫校农村生多,城里女孩子都不正眼瞧我们,出去找工作两眼一抹黑儿,谁都不认识。只有他对我是真心的,待我像对公主一般,给我买好吃的,送我手机,医院工作的姨给我介绍工作。他是个子矮,条件差点。爸爸个子高还漂亮,还不是把咱们都扔了不管?我只想找个对我好的。

自小,玲玲就爱夸她爸好看,浓眉大眼,高个子,有男人气。

玲玲哭着说,我只想嫁一个爱我的男人,不要像你一样,什么都上赶子够着我爸爸。结果爸爸还是甩了你。从我懂事起,就听见你们总在吵架,总在摔东西……

韩英的世界突然塌了。原来自己婚姻的失败,对女儿影响这么深。这个男孩子究竟是不是真的喜欢自己的女儿?他能配得上她么?

玲玲说,妈,我想有个家。韩英想了几宿,答应让玲玲自己做选择,条件是先冷静下来,参加考护士证的补习班。

郭二自告奋勇,要去和小伙子交流。那晚他们聊天时候,郭二要到了小伙子的QQ号码。本来他不肯给,郭二暗示自己正和他未来的丈母娘处对象。郭二让儿子监视小伙子在哪里上线,是不是总跑来找玲玲。小伙子答应郭二,先立业后成家,他要在长春开一家自己的店铺,买所小房,达不到就不登门提亲。答应是挺好,郭二儿子一脸戏谑地说,那小子天天挂在网上,估计没找啥活,顶多和我一样,网络游戏陪练员。

话传到玲玲耳朵,先是发愣,渐渐冷了心。

有天男孩子哭着找上门,玲玲你咋这么狠心,电话也不接,我整天想着你,饭都吃不下。玲,你别当什么护士了,还总加班,我养你,你出去我不放心……

男孩子走后,玲玲突然说,我看不惯男人哭哭啼啼,还整天想着我,不吃不喝算什么男人,我又不想演韩剧,自己不好好找工作,还不让我上班,一起当啃老族啊?

(12)

郭守旺的小日子越过越滋润,心宽体胖,整天喊热。老太太把他伺候得好,本来他是挺满意的,可总觉得缺点什么。

他的老毛病犯了,他的巴掌又痒了。

郭守旺开始找茬,这女人不比死去的婆娘什么都能忍耐,这老太太精神抖擞地,数落他的缺点跟爆苞米花一般:邋遢,东西又没放柜子里,什么活计也不干,甩手大掌柜的等等,惹怒了老太太自己可没好日子过。

郭守旺越是这么想,越是盼着能熟稔地把大巴掌拍在她那拧扯的大屁股上,一定是又松又软,酥到骨子里。郭守旺的想象力占了上风,他那巴掌终于甩出。

老婆子哭着跑回了韩英家。

郭守旺倒不担心,她这个月的工资还攥在自己手里,想她也不傻,肯定放不下自己的好日子,等她气消了就回来了。小别胜新婚,回来一解劝一道歉,可能感情更好了呢。

郭守旺乐得清闲几天,他找对门搬来几个月,常找名目来串门的老王头喝酒去了。

老王头是个老光棍,老婆混没了,房子混没了,这房子是租的。只剩下从他弟弟那硬赖来的一件瓷砖柜,按说也不算什么稀罕玩意,农村很多家都有,画着鸟花鱼虫,老王头这件是老辈人放在炕上装被褥的,俗称炕琴被阁。从农村搬到城市他都一直没舍得卖,撂到地上当柜子使。

郭守旺眼尖,一搭眼就相中了这件瓷砖柜。他常溜达文物市场,大约知道这柜子能值些钱。

郭守旺说,王老弟,这都中午了,不如到我那屋,我冰箱里有香肠,有黄瓜、大葱、干豆腐,我那还有蛇胆泡的小烧,纯粮食酒,60度,边喝边玩边唠嗑。老王爱下棋,郭守旺投其所好。

郭守旺当自己是干部,平常哪瞧得上老王这样的老光棍子,今天这么热情,老王有受宠若惊的感觉,觉是觉出来了,吧嗒着嘴,还挺得意。酒逢知己,俩人越喝越热乎,老王头喝点酒就上脸,打着酒嗝,非要和郭守旺拜把子,舌头都大了——不求同年同月——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他没少喝,老郭以酒量差还过敏为由,频频劝酒,自己却没喝多少。下棋郭守旺是胜少输多。老王士气大振,有点飘飘然了,看来我的棋艺大增啊!他可不知那是郭守旺故意输给他的。

老郭说咱们玩点刺激的,一局定输赢,我把我的尼克服押上,好看吧,新买的,还没怎么上身呢。瞧,这水貂皮领子,缎子一般,老暖和了。

老郭显摆地摩挲着,把老王眼馋得像西游记偷袈裟那老熊精,眼都眯缝着,手指头佝偻着,不自觉地也想去摸摸,老郭一把抓走了。

老王瞅一圈全身,没什么像样东西,腕上那块表是坏的,永远停在9点15分。他有点挂不住脸了,大哥,我可跟你比不了,没钱,也没啥值钱物件。

郭守旺笑了,咱们都干磨爪子半下午了,吃也吃了,喝也喝了,我有点累了。

老王一听,这是轻视我啊,下逐客令了,他还真舍不得这来之不易的可怜友谊。

玩,怎么不玩,我没说不玩。我那屋还有件瓷砖柜呢!押上,押上。

老郭等的就是他这话。当年郭守旺为了迎合首长爱下棋的喜好,没少琢磨棋谱,什么时候惜败,什么时候力挽败局打个平手,他都拿捏有度,要的是棋差一着的感觉,让首长既过足瘾,又不会失了面子。为这个,老郭心里得意了半辈子。

一下午的磨合,老郭心知肚明,这个老王根本不是自己对手……

当郭二接到弟弟电话,一起赶到他老爹家时是第二天早晨了。警察封锁了现场。

郭守旺身体都凉了,眼睛鼓鼓的,死不瞑目,脖颈上有条红印子。离他不远躺着老光棍子老王。老王是先杀了郭守旺后自杀的,他是杀猪出身,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最后一次杀猪刀他捅进了自己肚子。

一整夜,他输掉了全副身家。地上有张报纸,血淋淋写着——他玩赖!我杀了他!

屋子里酒气熏天,棋子扔得满地。

警察录口供时候,韩英的表姐吓傻了,窝在韩英怀里哆嗦成一团。

处理后事,分遗产,郭二冷静得令人生出敬意。

而韩英却分明感到一丝寒意。韩英宁愿他贪小便宜,小偷小摸,永远长不大,起码他是善良的,他给他儿子偷冰砖,他帮自己拎点滴瓶子,他去和女儿的男友谈判……

郭二不再是那个数自己几个斗,几个簸箕的男人了。他父亲死了,他连滴眼泪都没有,争房产,翻箱倒柜地找钱,他就这么冷血?

韩英的表姐突然成了郭家的眼中盯。还是那张卖身契惹的祸。条款里有一条,老太太伺候郭守旺到死能得2万元,还有就是房子可以住到老。郭家人都一副同仇敌忾、赤膊上阵的架势。老太太被郭家人质问是不是偷了老头的钱,哭嚎地赌誓发愿,被撵出郭家。

郭二仿佛不认识韩英,面孔冷得如腊月的酸菜缸。韩英受表姐株连,仿佛也成了偷钱的帮凶。

郭二再到韩英家时候,已经是几个月以后的事情了。

那只八哥傻楞楞飞到郭二跟前,想说你怎么才来却喊不清楚,只一句句喊着啥?咋拉?咋啦?啥?

郭二是有备而来。他手里多了个房照。

——我有钱了。我爹死,他那大房子卖了,我们哥仨平分的。我买了个房子,钱是我爹炒股票时放我这的,我弟和我哥都不清楚这个。房子不大,够你和闺女住了,你嫁给我,房照加你名。十全十一美!

韩英愣愣的,在这城市拥有一所自己的房子,跟中彩票大奖一样,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天上掉馅饼了?孩子不用愁嫁不体面了,我也不至于孤苦一生了,果真如此么?韩英人神交战着。

墙上新贴的卡通画,小男孩,小女孩,童真地笑。他们在钉钢锤,石头、剪子、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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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宋扬,女,70后,吉林省作家协会会员,四平市作家协会副秘书长,高级工程师。著有文集《指尖、文字、情感》。有小说、散文、诗歌等散见《青年作家》《山花》《参花》《北极光》《少年时代》等,多次入选吉林省作家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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