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连传浩。
父亲在世时,大人都说我面黄肌瘦,大眼睛大肚子。父亲去世后,我的身体更差,光害病。
有一次,我在伯父家死吃了一顿,牛肉煨汤,肚子立马鼓得像个汽泡鱼,那个味道,比饿着更难受。
母亲怪我不该苕吃哈胀,伯母就叫我在竹床上蹦跳着玩,跳一下跳饿了就好了的。
我记得当时是热天,我只是在竹床上走去走来,根本不能跳。后来,即使偶尔有点合口味的,母亲绝不让我多吃。
禁嘴也不是办法,有时病得躺下了,母亲就慌了手脚,在帮人家做猪毛,棺材钱还没有还清的情况下,又给我买燕窝吃。
病好后能起床到处跑到处玩了,母亲就带我到左港外婆家去治病。
外婆也是孤儿寡母的,不过舅舅陈文双有一二十岁了,在左港小集镇上做点豆腐生意。
夏天的中午,母亲带着我走一二十里路,路上光要屙屎。
一到外婆家,旧病复发,我整天躺在磨子旁的个木竹床上。每天吃中药,苦死人,我怕医生来,就恨外婆,恨母亲灌我喝药。
一天下午,屋里一个人也没有,豆腐贩子送来一扎钱,都是一百块二百块一千块二千块的零钱(旧制币)。
贩子叫我交给外婆,他走后,半天没一个人回,我又怕事,天也快黑了,想起来喝水也病得动不了。我就撕钱玩,撕得细细的,往天上吹,吹累了就往天上抛。
三个大人回家点上灯一看,一地的碎钱。那一下可热闹了,问我是哪里来的钱?为什么都撕了?但没有一个人打骂我,我也死不作声。当时,捡的捡钱,粘的粘钱,来看把戏的,议论的,忙了半晚上。
在左港,病诊好后,母亲怕我走远路又犯了病,请了一辆红车,推到姚塆老外婆家歇脚。老外婆(我外婆的母亲)八十多岁了,接着我娘俩哭了一场,不让我们走。
母亲一刻也不能耽误,将我留在姥姥家,就当天到汉口被服厂做工去了。从此,我就天天坐在门前大塘边稻场上的个石滚上,瞄着母亲去汉口的方向,盼母亲回来接我回连岗。
我想祖母,想福哥,想吃伯母煨的汤。
一天,我正在石滚上,与平时一样玩耍,等待母亲的出现,见一个妇女在塘边洗菜,我走拢去,猛地把她推到塘里去了,是后面来挑水的一个男将将她救起的。
一下子塆里聚了一群人把我围住,问我为什么要推她?我也是死不做声,但没有一人打我,姥姥一个劲地骂我是猪。
母亲从汉口回姚塆来看我时,听到这事,就把我送回连岗。我远远一看到连岗的塆子就觉得很快活。
一进家门,见堂屋东边的织布机下睡着一只白毛老母狗,正好又见桌上有一把篾刀,我拿起刀来朝狗尾巴一刀剁去,狗子叫着跑了,狗尾巴还没剁断,血流了一路。伯父见了只是笑着问我,为什么要剁,我还是死不做声。
可一旁的母亲几近绝望的声音说了一句:“这伢病苕了!”
在姥姥家过了几个月的孤独生活回到连岗后,母亲虽仍奔波劳碌,但我却过了二三年自觉好玩的日子。
福哥本已到了上学的年龄,大概是见我没上学,就陪我整天在塆里玩,弄黄泥巴回来和熟给大伯打砺子(一种把稻谷加工成大米的土、木、篾做成的工具)。
我俩到处乱跑,去摘老了的蛾眉豆,剥出里面的黑豆子;挖鸡头(一种很甜的草根)、挖野莆咀;夏天就玩水。
记得有一次,母亲给刚刚只够买一斤菜油的钱,让我跟福哥到祁家湾去买油,我俩又邀了万清叔和忠炎。
我先将钱买了一副很小的扑克牌,牌只比麻将稍微大点儿,再去买油,回来时,四个人在铁路桥下面玩了半天。
回到家,母亲一眼就看出没有一斤油,我回答说在路上泼了一点,母亲真的以为我苕了,做不好事。
比东跑西玩更有趣的是看斗地主。母亲见我“病苕”了,不放心去汉口,就暂且留在家里好照看我。
如果当年我母亲一回老家后继续去汉口,那说不定我娘俩一生的历史就不是现在这样了。因为正是不久之后,被服厂正式招了一批工人,而母亲当时却不在厂里。
我们这些小孩,成天忙着到处奔走看斗地主,是刚解放后的农村土改运动开始了。
有一次不知是什么原因,没有和福哥一起去看斗地主,而是母亲带我去。张家店北面一块很大的空地上,斗地主台前已没地方了,人山人海。
我和母亲则站在很远的高坡上观看,只见诉苦的人诉完了之后,就在台上的一口大锅中烧起了地主的田契、租约、借据、账本等。
一个男老地主的手被反捆在后面,低着头,地主的左右站着两个民兵,民兵扎着红头巾,系着红腰带,手上拿着一把大刀,旁边有一人在喊口号后,台下众人跟着高喊:“镇压恶霸地主!”“穷人要翻身!”“毛主席万岁!”等。
喊完后,两个民兵和端着枪的解放军就把地主押下了台,我看见很多地主家属慌慌张张迎上去跪下为地主求情,但都被拉开出一条道。
地主被带到场外不远,那里又有两排民兵,一端枪的解放军将地主的头按下直至地主跪下,我还在看,母亲叫我再不看了,我刚被母亲拉下坡,那边的枪就响了,看的人如潮水般涌了过去。
我们连岗的山上也斗地主,不过没枪毙地主,斗完就押走了。
接下来,又在山上围了一个很大的、一人多高的院子,院子周围蒙上了布,看不见里面,民兵不分昼夜地在周围巡逻。
连岗乡所有地主的财产都被运来放在这个院子里面,还有数不清的棺材就放在院子外面。
我和福哥从布破了的地方向里面看时,立即就有几个拿大刀的民兵跑过来把我们吼走。
有一天,我俩看见几个民兵把另一个民兵五花大绑地捆起来,送走了。据说这个民兵是偷了一个小皮球,想带回家给自己的孩子玩。
分东西的那天,我和福哥在家里照看,大人们就出出进进,把分到的东西往家里搬。
我家分的东西,四婆在旁边不停地眼热,说我母亲会要东西,都是别人家没有的。像崭新的长城牌热水瓶,汉口都没有卖的,是上海货。
还有一个全新的五屉柜,暂不说玻璃镜子照脸不走形,也不说是上等的杉木板和上等的油漆,单是那样式就好看:上一层打开两扇玻璃镜子门,就见里面分上下两格,中一层是左右对称的两个小屉子。
(此柜一直到现在几十年了还完好无损,就是被老鼠啃了几处。我结婚的新房中就只这个柜子,我现在仍把它当宝贝,它是我一生最好的见证,是一部历史。哪怕以后我将遗体捐献或将骨灰撒向田间,也希望子孙们能保留它,看看它,讲讲它的来历,胜过烧纸叩头。)
还分了一个可装几千斤谷的可以拆开的大杉木粮仓,分的其它的衣物小玩意等,就说不清了。
听伯父等人说,分翻身果实为: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共九个等级。
我家是贫农,父亲死了,解放前又没田地,孤儿寡母的,就评为上上等,上上等的户最先进院子内,不是由主管人给,而是由自己要,想要什么就领什么,无论价钱的贵贱,只达到了规定的件数就行了。
这么好的优待,叫我怎么能忘记得了呢!
除分了家具什物财产外,还分了上好的田地耕牛,这是穷人做梦都没想到的好事,尤其是像我这样的家庭,因此,母亲打消了再去汉口被服厂的念头。
我家和伯父等几家,共分了一头又大又老实的水牛,“倚小卖小”的我,放牛总是依赖福哥,我放得很少。
有一次在山边的个干塘内,把牛丢着放,我跑去向良廷(涂大宝的弟弟)要炒熟的蚕豆吃。我的胆子再比过去大了一点,见很多人爱捉弄他,我也不怕他了。
良廷不给,我就抢,结果他把仅有的半把蚕豆一下子塞到口里去了。松青哥就在旁边大笑,说良廷比浩还苕些。结果牛跑去害人,又给母亲带来了麻烦。
我并不是一直苕下去,慢慢地从被人欺的处境中懂事了。
福哥还是福哥,还是比我懂事,我挨打,他护着,他挨打,我发呆。随着以后的很多恩恩怨怨,我就对福哥形成了一种依赖,跟他在一起,比跟祖母、母亲在一起更快活。
之后,跟母亲睡的时候少了,跟祖母睡并跟福哥睡一头的时候多了。
童年的福哥,陪我玩,保护我,在学习上也很有心窍。
初读私熟魏先生的识字课,每天要不停地练习写字,纸墨笔砚对于像我这样的家庭是不易拥有的。
福哥就做了二块小黑板,一人一块,每块比一本书的面积大点,黑板上边用铁丝做两个卡子钉进去,两个卡子上面再安一个半边梅花形的款子,便于手提或挂在墙上。
小黑板表面被福哥用沙石磨得光光的,再涂上浓墨水,不只是可用来练字,也是一件炫耀的玩具,大人们都说福哥聪明能干。
记得舅爹来我家帮忙的那晚,吃的是煨乌龟肉,舅爹说肉做骚气。那时乌龟多,我也常捉它玩,但吃乌龟被认为是好吃的人,不光彩的。看来,母亲是穷得没法。
我也吃过用乌龟底、糯米、黄豆等炒熟后磨的粉子,因有人说它很补人,母亲也将就信一信了。
福哥曾用四寸长的大铁钉、尖端锤平磨快,将乌龟肉一点点挖净,做成个玩具,用筷子敲乌龟背还能发出回荡的声音。
福哥也比我很有见解。有年除夕,母亲给了我一元压岁钱,我当时躺在床上开心得睡不着,将钱捏在手上玩,母亲说莫玩掉了就叫我装在棉袄口袋里,第二天当我与福哥一起买糖人时,怎么也找不到了。
当时一块钱能买斤肉和大蒜萝卜小菜的,一般送礼也只几块钱。福哥见我吓得要死,就安慰我,说是等母亲问这钱时再说,到时候要打你,就说是我俩人圈了糖人。
后来,母亲也一直没问我这一元钱。为此我问福哥,他猜是我母亲当晚趁我睡着,把钱又拿走了。听他一说,我也不再为这一元钱担惊受怕了。
对福哥童年给我的往事回忆,多半是玩的事。虽说我对父亲的去世有点印象,但对自己吃了多大苦、受了多少难,不像与福哥一起玩那样回忆得清楚。
如果让福哥回忆我母亲当时的艰难困苦,他一定比我知道的、感觉的更悲痛,而我的童年没饿死是事实,没有沿门叫化是事实,没有衣不遮体是事实,没失学更是事实,只不过是八岁才上学。
所有的这些看起来应理所当然的生活,母亲为此已精疲力尽,不堪重负。
因此,在外婆、姥姥的极力劝告下,母亲为着自己,更是为着我讨一条生路,在父亲去世三年后,不得不向前一步。继父是在左港外婆家挑豆腐卖的、一直单身的、三十多岁的姜玉广。
母亲带左港的人来连岗搬家这天,我很是惊呆。家中东西都搬在后面山上,母亲叮嘱我在那里一步也别离开。
看热闹的人,有的悄悄在一旁议论;我呆立着只是用眼睛寻找福哥,可一直没看见他;生离死别的此刻,血浓于水,谁都不忍面对,不但福哥,祖母、伯父、伯母,也都没看见。
一会儿,十几人挑着抬着家中零碎,匆匆出发,母亲在人行最后牵着我的手,含泪离开了连家岗。
我十步一扭头,母亲时而催我走快,虽然一行这么多人,但我深觉徘徊和孤独!
到了左港,也算是我熟悉的外婆家,母亲虽也不再东奔西走,成天能与我相见,但我的心还是常常想念连岗,想念福哥。
不久,姥姥去世了,外婆带着我去姚塆奔丧。走出左港一段路,我突然叫外婆坐在路边等我一下,我说我要回家拿一本书给福哥,不待她同意,我就向家飞奔。
葬礼送姥姥上山,是埋在张店北边,正是往连岗去的大路旁。当时,我与谁都没说,就拚命朝铁路边跑,一翻过铁路,就看见连岗,脚步却渐慢了,我怕抄直进塆中会遇到人,怕人们议论我,我于是就顺着大路从山上弯回家。
福哥家中一个人也没有,四婆见了我,大喜,告诉我福哥到后面破烂山上放牛去了。我扭头就往山后跑,老远就看到了福哥,我举着小人书高喊,福哥见了我也从牛背上滑下向我跑来。
大约一年后,我再回老塆连岗时,听忠炎还会跟我讲那本小人书中的故事。那本小人书名叫《侦察兵》,是我捡破烂卖的钱买的。
福哥替我上学路上挨打、钻“天洞”、做小黑板、割谷、同走亲戚、拔钉子、推让手枪、猜压岁钱……这都是我能回忆得起来的。
这次我送福哥小人书,福哥又将书传给大家看,使我的心一辈子留在了连岗。
哥俩一生好的种子,从此就生根于连岗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