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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儿载于中读App奶奶没啥可应的,索性就没应,只有我,牢牢的把这句话记在了心里,雪,你是好的啊!
儿时生活在农村,四季分明体现在吃穿用度的方方面面,越是如此,面对四季的变换庄稼人的反应反而更加的淡定和坦然,像雨雪这样表达强烈的天气对于活动范围不广活动内容不多的庄稼人来说影响并不大,或者对于儿时的我来说不大,也没有什么兴奋的打雪仗的记忆,经历有,记忆不在了。
下雪了,下了一夜,我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路上,缩着脖子红着脸蛋,脚底下咯吱咯吱的响,眼睛需得眯着,白茫茫一片刺的眼睛生疼,还不如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房檐上挂着的冰琉璃晶莹剔透,好多小孩子踮起脚尖掰下来一个含在嘴里嘬,狗娃子雪天最不爱动弹,靠着体温勉强维持着窝棚里干草的温度,痴痴呆呆的看着偶尔经过的熟人,两只前爪垫在下巴底下,嘴巴闭的紧紧的,生怕哈出几口热气带走身上的热量。各家的鸡都是散养,此时它们较为郁闷,平时巴拉两三下就能找到的吃食,此刻得翻开厚厚的雪层,如果地面上有那么一两处土地裸露在外,那就是被鸡抛开的。我还在走,我要到奶奶家去,晃眼的雪逼迫我将目光收回到脚下,雪里的脚印重叠的少,所有的路人似乎都更愿意在雪上踩下属于自己的脚印,我也不例外,专挑洁白的地方走。
雪后的村庄能够长久的蕴涵雪的味道,雪有什么味道?雪没有味道,雪只是恰好遮住了周围一切有味道的地方,比如牲口棚的门缝被雪封住了,比如路边的野粪被掩埋了,比如堆在墙角的玉米杆消失了,比如村后的那条臭水沟被冻结了,空气里只剩下了空气,再加雪的凛咧和寒凉,就是雪的香味了。我继续埋头走着,我要去奶奶家,这条路闭着眼睛都可以走,雪刺眼,所以说还不如漆黑的夜走着更舒服。有勤快的人家在扫雪了,只扫出一条小路来,从里屋的正门到厨房门再到院子的大门,很精准的一个“Y”形路线图,不带一丝弧度,完美的诠释了两点之间直线最短的几何定律。
我已经吃过饭了,早饭通常简单,烧一锅稀饭,顺带热了馍馍就点咸菜,煤火上做的饭,煤火在睡觉的房间,一家人挤在一张大木床上,煤火周围放着板凳,板凳上放着大家的棉鞋。母亲起来后就把封好的煤火打开,就在煤炉下方有个铁皮门帘,卡子打开,上面的铁盖子用火钳子挑开,上下一通风,煤火就呼呼的开始燃起来了。当然得有烟囱,泛着白的铁皮筒子拐了两个弯走到了窗户一角,烟囱悬在半空,父亲走过去的时候要弯一下身子,好在父亲并不喜欢在屋里乱转,他喜欢搬一个小木凳子坐在煤火边上烤大豆烤花生豆,熟一个捡一个出来吃。这样的机会并不多,因为父亲在家的时间不多,母亲家务活太多,无暇弄这个消磨时间。那些难得的零食更多的并不是香甜的味觉记忆,更为清晰的,是围靠在滚烫炉火旁的温度记忆和父亲那双比平时见到的男人更干净修长的手指翻动豆粒的画面记忆。
这条路一点都不长,去奶奶家也不需要什么理由,而我自己也没什么目的,现在想想有点儿像参观。单纯的喜欢奶奶家的一切,比如看看奶奶家的鸡窝里有没有没拾的鸡蛋。奶奶家的鸡窝比我的年龄都大,是个破旧的竹篮子,没在地上,挂在奶奶家卧室的窗外,爷爷的手工活一律简约精致,我想不起来用什么固定上去的,在我踮起脚尖才能对鸡窝一窥究竟的时候,往往用双手攀着鸡窝,鸡窝一直稳稳的。再高一点,直接伸手进去摸鸡蛋,铺的麦秸光洁顺滑,最凹的地方永远躺着没有拾起来的鸡蛋,我每次都攥着早就躺在那里的鸡蛋兴奋的冲着奶奶大呼小叫,奶奶总是很开心的接过去放在鸡蛋筐里。后来不行了,我偶然听到村里人说起有蛇溜进鸡窝偷鸡蛋吃的故事,尽管没有亲眼目睹过,但再也不敢贸然伸手掏鸡蛋了,后来长高了,也是先远远的探头张望一下鸡窝里有没有别的颜色,除非运气好,恰好碰到母鸡刚下完蛋从鸡窝里飞出来,咯咯咯咯哒咯咯咯咯哒的喊起来,我会飞一般的冲到鸡窝跟前去取那个还有体温的鸡蛋。小时候有两大未解之谜,第一个是羊为什么非要把粪攒成一粒一粒那么均匀的圆球后才拉出来,不费事吗?还有一个就是鸡是怎么把鸡蛋做好了下出来的,我偷偷查看过被捆绑好的母鸡的屁股,我的乖乖,那么小一点点,鸡蛋那么大。
我还喜欢看奶奶干活。奶奶家的案板可大了,奶奶所有的孩子当然还有爷爷都喜欢吃奶奶做的擀面条。奶奶用的面盆很厚很重,面搁进去以后,不停的往里添水,奶奶用手和面,我是奶奶最好的下手,我想当然这么认为的。奶奶的手裹满了面,顺时针一圈一圈的搅,另一只手扶着面盆,松散的面粉很快就黏合在了一起,成了面团,最神奇的是,面团和好了,奶奶的手以及刚才黏的到处都是面的面盆干干净净。奶奶干什么都很慢,一点都不风风火火,面团拿出来开始揉,边揉边往里面撒面粉,揉面的时间很长,我不知道中间有什么区别,是柔韧度还是光泽还是手感,完全不懂。揉好了,拿起足以把我腿打断的擀面杖开始擀,这时候大大的案板就起了作用。面团变成了巨大的面饼,像个巨大的饺子皮,覆盖着整个案板。然后是对折对折再对折,折到只有一扎宽的时候,用刀切。案板、面盆、擀面杖、刀等一系列工具都是简单粗苯的,和奶奶手底下切出来的面条完全成反比。后来有了机器压面条,母亲总派我提着家里的面去压面机跟前换面条,一样的面,比奶奶的手工面条更精致的二细、三细的面条从机器里流淌出来,似乎奶奶再也用不着那么累了。只是,我从来没有被奶奶唤去帮她换面条,奶奶也从来不曾走在换面条的路上。
奶奶家到了,还没进门,就听到了爷爷的咳嗽声,奶奶忙进忙出着,依旧慢腾腾的,抬眼见了我,问了我一句:“妮儿,吃了没?”我应着奶奶说吃过了。爷爷端坐在一把红色的太师椅上,爷爷从来不翘二郎腿,坐下的时候总喜欢向后仰,两腿岔开手扶着太师椅的把手,那里的红漆脱落的斑驳不堪也光滑无比。爷爷属于在村子里很有威望的长辈,这样的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话少,不苟言笑,我们这些孙辈们都喜欢黏着奶奶,对于爷爷只有乖顺,记忆中爷爷教训孙辈的记忆却一点没有。
我上了门廊,踢踏着脚下,鞋子和裤脚的积雪顺势散落了下来,爷爷盯着我,不免又多剁了几下脚,方才去尾随奶奶。爷爷又开始咳嗽了,这个时候他必须改换姿势,从仰势变成俯势,一口浓痰吐得远远的,他面前平铺的雪,就多了一个小黑点。爷爷缓了一口气,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对着奶奶闲聊,说道:“有了这场雪,来年的小麦就没啥事了”。奶奶没啥可应的,索性就没应,只有我,牢牢的把这句话记在了心里,雪,你是好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