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儿时的农村老家,乡亲们有个奇怪的习惯:在屋外喝酒。当然,地处塞外风口的村庄,能有如此行径的机会,只存在于夏天。春秋风沙太大,冬天太冷,都限制了如电视剧中乡民们抱个大碗在屋外吃饭的可能,哪怕是炎炎夏日,乡亲们也不愿意冒着碗里进沙子咯了牙的风险来彰显坝上人的豪爽,毕竟“豪爽”和好好的填饱肚子相比,人们都会选择后者。
人们不在屋外吃饭,却在屋外喝酒。村口的大树下,田地边的小树林,谁家的房阴处,都可随时摆下酒局,二人或几人对酌。对酌之人的下酒物出奇的相似,不是花生米便是煮大豆,大抵是因为它们皆为带壳有皮的食物,外面沾染了飞尘沙土也无关紧要,搓掉壳、碾去皮,里面干干净净,吃着顺口顺心。
限于经济条件,当时的乡亲们喝的以白酒居多,且均为散白。县城里有酒厂,粮食酿造童叟无欺,很多乡人进城办事,手里都要拎上个卡子,也就是带把的塑料桶,去酒厂门市打上一卡子白酒,闻着酒香,忍着口水急匆匆的回村,一进屋便迫不及待地倒上一杯,丝丝辛辣下肚,呼出一口浊气,直喊痛快。更有那心急之人,骑车回村的路上总要停留几次,美其名曰“歇脚”,其实就是借机狠狠地灌上两口白酒,无任何下酒之物,也觉得甘甜无比。
村口小卖部也有散酒可卖,比酒厂门市略微贵上一点,酒瘾大的人是小卖部里的常客,手里拿着空酒瓶,不管大小都按一斤算,如此一来,乡亲们的空酒瓶空前的统一:都拿啤酒瓶子。据说啤酒瓶比白酒瓶打,一瓶足有一斤多。
村里的小卖部老板也是兼职,他根本不在乎乡亲们多占他的便宜,于他而言,能卖出货就好,赚多赚少都是捎带脚的零花。再说,也不是怪乡亲们有这样的小算计,日子的贫穷,与人品无关。就像有时候他没零钱找回,乡亲们也会大方的说一句:算逑。
夏天乡民们下田,都在日出之前,四点多天刚蒙蒙亮就起床,家里垫吧一口饭或者抽上一袋烟,等着落落庄稼地里的露水,趁着凉快去干活。太阳大起时,乡亲们已经三三两两的从地里返家,开始了放羊放牛等等永远忙不完的生计。十点多钟,第一顿正餐吃完,乡亲们有了难得的空闲,好酒之人便拎着酒去老地方聚集,开喝。
农民们最会忙里偷闲,他们总能在辛苦劳累中找到自己的乐趣。娱乐设施相对匮乏的农村,喝酒便是娱乐,便是休闲。
不知道为什么,很多村庄的村口都有棵大树,似乎是全国的标配。这棵树,是村庄的灵魂,所有的新鲜事、是非事,所有的家长里短,都在大树下被渲染、传播。这里,也是喝酒之人的不二选择之地。试想,喝着酒、抽袋烟,听着大姑娘小媳妇的花边事,是多么惬意的时刻。从臆想角度讲,人性中的各种欲望,都能在大树下的小酒局中得到满足。
大树是真大,足足能供人们摆开好几摊子酒局。酒局是真小,能在大树下足足摆开好几个摊子。好酒之人都有酒友,这和亲戚血缘无关,仅是酒风酒品的选择。那喝完酒爱唠叨的人,定然坐在一起;那喝完酒倒头就睡的,也绝对凑成一摊;那喝完酒闹事的,别人离他甚远,自己喝得没意思,也只能找另一个被孤立的对象结成酒伴。
村里人的小酒局,没讲究,有块儿干净地就成。酒瓶子一摆,装着花生煮大豆的牛皮纸袋子一放,即可开喝。有讲究的人带个小杯子,更多的人直接对瓶吹。看似豪迈,实际上每次仰脖子只抿一小口,买酒花钱,得悠着点喝。
下酒的花生米,算是好东西。老家不产花生,这玩意也得买,喝酒的人管花生米叫作“清口”,意即做爽口之用。喝几口酒,吃几把煮大豆才会捻起一颗来扔进嘴里,细嚼慢咽地嚼着,颇有回味之姿态。
煮大豆在我们方言里叫“釡大豆”,家家都有。大豆是我们对蚕豆的叫法,头天家里的老婆子耐心地把豆子泡好、切口,倒进锅里放上咸盐、大料、小茴香煮至绵软入味,吃的时候轻轻的一挤,大豆从破损的皮中入口,咸滋滋的,甚是好吃。所以,小酒局的下酒物,脆脆的花生米也少,还是煮大豆居多。
村民的小酒局属于开放式的,无论是谁,走到哪一摊子,都会受到真诚的邀请:“喝一口?”这不是虚伪的套话,你要喝,便喝,没人会说三道四。于是乎,小酒局流动性极大,有的人缘好的村民,能从头里的第一摊喝到尾,喝到双颊通红,眼神迷醉。村子里最吝啬的人,也不会永远白喝别人的酒,时不时地拿上一瓶,回请人家。谁要是敢在大树下的小酒局中玩心眼耍奸,他会成为村子里的众矢之的,得不偿失。
我小时候啤酒是少见的稀罕物,尤其在村子里面更是珍贵,就连几乎什么都卖的小卖部也不会进货。一来村民酒量大,啤酒喝起来没完没了,在价钱上不划算,二来当时没有冰箱冰柜,啤酒不凉不好喝。
记得有一次,父亲从城里给爷爷捎回一大卡子啤酒,爷爷拿着如获至宝,赶紧回家用井水把它冰镇起来。散装的啤酒有保鲜期,爷爷不可能自己慢慢喝。当天中午,又到了人们去小酒局汇集的时间,爷爷叫来邻居家的大小子,拎着一卡子啤酒跟在爷爷身后,颤巍巍地走向村口大树。
大树底下有眼尖的乡亲看到爷爷,主要是看到爷爷后面的啤酒,高兴地蹦了起来,赶忙跑过去帮着大小子抬卡子,另有人跑回家拿碗,啤酒一到,爷爷刚刚说一句:“喝吧。”大家伙七手八脚地开始倒酒,男的、女的,就连好多小孩也端起碗喝上几口。
树荫外烈日炎炎,远处的庄稼地热浪滚滚,树荫下大家端着碗,大口大口地喝着清爽冰凉的啤酒,直让人觉得夏天都被赶出了树荫,吹来的微风都透着一丝凉意。
一卡子啤酒二十五公斤,在酒量甚海的乡亲们口中,也就是过个凉快。爷爷抽着烟锅子,笑眯眯地蹲靠在大树下,看着大家伙闹着、乐呵呵地喝啤酒,虽然自己一口没喝,心里却畅快得很。
乡亲们边喝边说:“你看人家三爷爷,要不然是咱村辈分最大的人呢,就是敞亮,有啥好东西也舍得拿出来给大伙尝尝。”此话果真不假,爷爷不仅给大家伙送过啤酒,还拿过煮熟的皮皮虾、辣炒的贝壳肉……直到很多年后,很多人提起爷爷,都会说:“我这辈子第一次吃什么什么东西,就是沾了三爷爷的光。”
现如今,村子里热闹不再,老人们相继去世,年轻人相继出走。村口的大树早已倒在了岁月中,再无阴凉萌人。当我坐在豪华的酒店里,吃着天南地北的山珍海味、喝着包装精美的酒时,总会想起那些年农村老家的小酒局,也总觉着,那才叫喝酒,那样的喝酒,才叫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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